第二章 屋里变得鸦雀无声,五寅清清嗓子,拍打拍打身上,像位即将出征的将军提枪 上马似的。他一旦开讲,便像将军策马下山,风急天高了:“话说,圣上传旨,命 施大人施不全寻找三桩国宝。那圣旨上写道:找到三桩国宝高官捡坐骏马捡骑找不 到三桩国宝举家犯抄活灭九族连施不全的官职一抹到底。” 这本是五寅讲书时一段司空见惯的“贯口”,不算新奇,但五寅愿说,众人愿 听,这贵就贵在五寅那一口气,他不换气,不打“奔儿”,一气呵成。然而,这毕 竟是个小段,听完小段,众人要听的当是五寅的整本大套。在整本大套中,五寅最 拿手的当是关公的“屯土山”、“挂印封金”直到护送皇嫂千里走单骑。对于关公 这段故事,五寅一旦开讲是要全身心投入的,可称得上口若悬河、高潮迭起,贯口 处处见,段段有包袱。他所倾注的感情,不亚于关公保护二位皇嫂所倾注的感情, 声泪俱下也是常有的事。 现在五寅的讲书,仍旧开始于施大人寻找三件国宝,结束于关公的过关斩将。 人们受着故事的吸引,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个人却冷淡着施大人和关公早已离席而 去。这便是三转。只有离他最近的卯注意到了。现在五寅的书刚结束,屋内安静下 来,卯自言自语地说:“走了。”卯虽然说得轻,但人们还是听见了。大家也知道 卯指的谁。 三转走了,又进来一个人,是个女人,这是三转的媳妇,她权过人的空隙,摸 黑走到炕前,姑姑已感到她的到来,赶忙在炕上腾出一席之地,这女人便欠身上了 炕。 这是一位身材匀称、面容白皙的女人,满月似的圆脸,头发乌黑,嘴角以下长 颗美人痣。在村子里应该算是最美的女人。这女人在炕上紧挨姑姑坐下,带着几分 激动和恼怒拍打着手对姑姑说:“又去了!又去了!”她说话声音虽小,一屋子人 还是听见了她的诉说。谁都知道“又去了”意味着什么。这关系着一个女人的无奈。 人们想,还是换个话题给这女人以宽慰吧。 五寅朝着炕上说:“姑姑,那天使真有翅膀,山牧仁递说过没有?” 面对这问题姑姑没有回答,她觉着“又去了”最为重要。她正在黑暗中拉着女 人的手。“又去了”正在使屋内气氛起着变化。 “莫非这人……”绒说。 “和鸟兽一样,都有个性情。”卯说。 “俺家的公鸡,给一群草鸡‘炸蛋儿’,按住谁是谁。”五寅的媳妇大芬今天 才说第一句话,她是个“公鸭嗓”,在黑暗中说话显得一惊一乍的。“炸蛋儿”就 是鸡的交配。 “狗哩?前街老混家的狗一恋一条街,见谁日谁,母狗看见就跑。”谁说。 “别拿鸡狗打比方了。”姑姑说,她把三转媳妇的手抓得更紧了。女人贴她的 肩膀喘着粗气。 听了姑姑的话,大家又安静下来,不再说鸡狗的性事。他们只在黑暗中研究, 三转是何时离开这屋子的。就像三转是专来报告后街砸明火的,然后趁着施不全正 在追寻三桩国宝关公还没有保护皇嫂过关,就悄然离去了。那么,这屋子里就在不 知不觉中少了一个人。这里少了三转,另一个地方就多了三转,这就是三转媳妇说 的“又去了”那件事。 三转去哪儿了?他去了一个叫四寡妇的家,这四寡妇就住在姑姑家斜对门,三 转正苦恋着她。三转扔下自己美人般的媳妇,苦恋着一个丑女人四寡妇,是人所共 知的事,也成了村中的奇闻,于是人们就给三转起了个外号叫三转。三转本来有大 名,三和四离得近。 人们不再拿鸡狗打比方,又开始了一些互不相干的话题,诸如,谁家的老人得 了“水臌”;牲口吃苜蓿为什么能上膘;也有涉及国家大事的:张作霖被炸死的那 个地方叫皇姑屯还是叫黄瓜屯,少帅张学良下步该如何替父报仇……绒没有再向卯 要铁火炉,天堂有没有树、天使长不长翅膀仍旧是悬案。这些悬而未决的问题,迟 早还会提及。现在已是后半夜了,人们要各自回家。 后半夜了,从姑姑家的黑屋子里走出来看月亮,月亮更显明亮,人们跟着自己 的影子走出姑姑家那个有枣树的院子。走过一个小门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朝那里望 望,那是两扇不上油漆的白茬小门。小门关得很紧。其实那个寡妇是个丑女人,抠 胸,瓦刀脸。三转的媳妇可是挺俊的,人们到底也不明白,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转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天夜里三转媳妇没有走,她睡在了姑姑的炕上,姑姑把自己的压脚被匀给了 她,夜里很冷,姑姑就在自己脚下压了一个簸箕。 早晨,三转媳妇先醒了,她撩开被窝不好意思地观察身下的褥子,原来褥子上 有一小片红,她拽起自己尚未穿的棉裤脚,左擦右擦打算把那一小片红擦掉,但无 济于事。姑姑发现了她的举动,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就说:“别管了,我挖补一 下吧。”三转媳妇涨红着脸,也笑,但很讪。讪的笑,才冲淡了挂在脸上一夜的愤 怒。她不再管褥子上的事,站在炕上“光板”穿棉裤,“光板”穿棉袄,系着腰带 对姑姑说:“姑姑,我走吧,还得笼火呢。”说着,又坐在炕沿上垂着两只脚找鞋。 三转媳妇走了,姑姑从炕角拉过“营生簸箩”拿出剪刀,将那枣大的一小片 “红”挖了下来。桃子和杏子靠墙睡,挤一个被窝,她们看着姑姑在挖补,觉得眼 前很空洞。晚上人们说了那么多话,一睁眼又像什么都没说。 姑姑在褥子上挖了一个洞,又铰了一小块旧布,补着,自言自语着:“这一个 月一个月过的。”她在惋惜着三转媳妇白白延续着的“月事”,也是在埋怨三转的 行为。二人结婚许久,至今尚无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