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冬天,树叶落光,夜里月光显得更亮。人在街里走,和自己的影子难分难离。 有时人拖着自己的影子走,有时影子拖着人,人人朝着自己该去的地方走。走着, 干什么?去“扎堆儿”对坐。对坐在或有灯或无灯,或有炉火或无炉火的房子里, 或有话或无话。扎堆儿对坐就是目的,就有欢乐。 有人正朝着一个街门走,这家街门上贴着上年的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 长。这对联显示着这家人的风格。这家人大多忠厚,且有读书的传统。但现在朝这 里走着的人,有识文断字的,也有不识文不断字的。 这个忠厚人家里有炉火,也点着灯。那炉子是用一只旧煤油桶制成的,叫做 “自来风”。若在白天,还可看见桶上凹下去的字“亚细亚”。这是亚细亚油行装 煤油的桶:一尺见方,板凳高。若当炉子,下面用几块砖支起来。现在这只自来风 炉子紧挨着炕,炉旁放一些成型和不成型的煤饼。炉火正在燃烧,发着呛人的生涩 味。几位年纪不等的女人坐在炕上,有人手里有活计,有人手里没有活计。女人都 是这家的女人。迎门方桌上点一盏带罩的煤油灯。男主人守着灯坐在方桌的上手椅 子等待来人。主人五十刚过,赤红脸,胡子发黄,他就是这家现实“诗书继世”的 第一人。他手里捧一个粗瓷小壶,正对着壶嘴喝茶。厚重的门帘被挑开了,一位刚 才还披着一身月光在街上走的人进了屋。他叫吉祥,是位三十开外的光头男人,双 眼被一层厚厚的“萝卜花”覆盖,使人看不见他的目光。他不穿这村人常穿的紫花 大袄,穿一身青布棉裤棉袄,把手袖起来。刚才进门时,他是用肩将门帘拱开的。 这村叫笨花村,村人种棉花,紫花是笨花的一种,土黄色,冬天时,村人常穿紫花 大袄。 来人走进屋子,不朝方桌走,不坐主人的下手,他自有熟悉的路线,直奔炉子 而去,在炉前伸出手,把手烤暖后,就近坐在炕沿上。客人和主人一时无话,客人 和主人搭话和不搭话都属正常。炉中火忽高忽低,有火星从炉口噼噼啪啪地爆出来。 第二位客人进了门,这是一位黑瘦脸,嘬腮,两眼炯炯有神的男人。他进门轻 巧,像钻进来一般,他外号叫“黄鼬”。黄鼬进门也不奔方桌,也不坐炕沿烤火, 他有专座,那是立柜跟前的一只杌凳。 黄鼬坐在杌凳上,屋内便生出言语。黄鼬朝着吉祥说:“祥儿,小心烧了你的 靴子。”自来风炉子有个下口,当火星正从上口向上爆时,下口常有炭火跌下来。 吉祥立时回答说:“远哩。”他说的是他的靴子离炭火尚远。 第三位客人进了门,下手的椅子是主人留给他的专座。他眼神不好走得磕绊。 迈门槛时,脚不由自主地踢上门槛。他眼神不好,但肚子的学问可以和主人媲美, 况且还是这一方的名医,和主人有着莫逆之交。他姓向,被村人称为向先生。向先 生径直向下手椅子走去,坐下。一只手神经质地在桌上乱弹起来,像钢琴师的指法 练习。 一个女人从炕上下来,拿根捅条向炉子捅捅,转手把几块煤饼掰碎,扔进炉子。 一股生煤味从炉中冒出来。这生煤味使坐在上手的主人想起了什么,他朝着坐在下 手椅子上的向先生问:“这栀子属什么药性?”向先生那只正在弹奏的手停下来, 说:“属温和。”主人又说:“《实用国文》上说,这栀子还能染布?”向先生说 :“染黄。”坐在炕沿的吉祥受了栀子药性的吸引,立刻参与进来,问向先生: “是温和药多,还是猛药多?”坐在杌凳上的黄鼬说:“叫我递说你吧,这事还用 问向先生。自然是温和药多,这药就像人,猛人多了,成什么世界?” “你这比方也未必对,”吉祥说,“那日本国呢,在中国的日本人都属猛人, 你看多不多?” 这时正值九一八事变之后。 “日本,日本国小,人口也上亿。”黄鼬说,“在中国的日本兵才几十万,按 这个比例数,还是猛人少。就算这几十万都是猛人。” 现在吉祥和黄鼬接过的本是主人和向先生的话,主人和向先生倒沉默起来。吉 祥和黄鼬看主人和向先生不说话,吉祥就说:“咱俩白话个什么,还是听向先生的 吧。” 又有几个人进了屋,其中有主人的儿子和向先生的儿子,主人的儿子叫个很文 雅的名字——懋。向先生的儿子叫庆。懋和庆交往深,同在县城上过简易师范,属 于村中年轻一代的文人。现在屋内的人数差不多已接近平时的水平,显得很满,站 着的人把灯光遮住,炕那边就黑起来。 向先生却没有说猛药或猛人,他开始了一个全新的话题。他想药和人自然还是 温和的多,这还需要解释么。 “我整天想一件事,”向先生说,“文治死前为什么只写了一条对联,把另一 条空了不写,你说,这是不是有意所为?” 他说的文治是本村另一位文人才子,擅长书画,英年早逝,死于肺结核。他临 终前在两条虎皮宣上写对联,只写了上联一条,把另一条下联空下不写。这条对联 后来落在了向先生家中,那空下来不写的一条就成了悬念。 这种急转的话题,在这场合中是常见的事。话题想转就转,想接就接,接与不 接,由谁来接,要由形势发展而定。现在的问题是文治只写了一条对联就撒手而去, 是不是有意所为。 “有意所为。”黄鼬说。 “这为哪般?”吉祥问。 “考考后人呗。”黄鼬说。 “考谁?”吉祥问。 “谁学问大考谁,反正不考你我。”黄鼬说。 人们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坐在上手的主人和坐在下手的向先生。 主人思忖着显出些深沉,向先生也思忖着,手又在桌子上一阵乱弹。 主人沿着刚才的问题问向先生:“文治的上联是……” “华岳西来云似盖。”向先生说,“盖是华盖的盖。” “华盖的盖,华岳西来,来来来,谁来对对?”主人朝着大家说,要考谁似的。 所有人将面临一次考验,吉祥不说话,黄鼬不说话,问题距炕上的女人更远。 看来这问题将落在两位年轻文人身上。主人一向对儿子是夸赞有加的,儿子也愿意 当众为父亲露脸。主人的目光在黑暗中一阵搜索,找到他的儿子懋,说:“懋,你 对对。” 懋是个矮个子,说话时,下巴极力上翘,要拔高自己似的,但他声音洪亮。 “叫我说,”懋说,“应该这样对:华岳应该对太行,西来应该对东去,云似 盖应该对峰接天。” 懋说完努力观察主人的眼色,主人笑着,笑得有点讪,端起小壶就喝水,向先 生接了话。 “懋,”向先生说,“你这叫齐不齐一把泥。你这里有两大错误,一是上联有 山,下联就不能再有山,这犯忌。二是太行是南北走向,不能变成东西走向。峰接 天么……” “不行,不行!”主人也连着说,但没讲出原因。 对对联是一种文雅之举,也就成了少数人的活动。当主人父子以及向先生还在 为此切磋时,另一些人便开辟另一话题去了。也有人在房子里走来走去,门帘也有 被挑开的时候。 另一个话题开始于炕上。 炕上的阵营包括了主人的老伴和他的两个未出嫁的女儿,以及懋的媳妇。两个 未出嫁的女儿一个叫大果一个叫二果,长得都不好看。大果更甚,脸像个歪桃,且 凹凸不平,二果皮肤虽嫩,长相平平。懋的媳妇性格外向,爱闹,叫个桂花,炕上 的话题,常开始于她。现在她正拿着鞋底在纳。手里的针线穿过底子拽过来拽过去, 炕墙上她的影子也在闪动。 “你说,这剪子挑着眼也是百年不遇。”桂花说的是他们邻居家有个过门三天 的新媳妇,纳底子时用剪子挑一个错误的针脚,剪子挑在眼上,瞎了一只眼。 “生让一个新媳妇摊上。”主人的老伴说。 “黑水直流。”炕下一个人说。 “你看见了?”桂花问。 “看不看的吧,明摆着的事。”谁说。 一个新媳妇伤眼的事很快被略过。 “白妮又杀了一条狗,哈,个儿可不小。”黄鼬加入了炕上的阵营。 白妮是个卖狗肉的老头。 “你说白妮煮肉真的放砂仁、豆蔻?”女主人问黄鼬。受丈夫的影响有时她话 里也常带出些知识性,比如砂仁、豆蔻。 “听他的吧。”黄鼬说,“砂仁多少钱一两。豆蔻多少钱一两。让向先生说说。” 向先生没听见,他还在想对联,他叫着懋说:“懋,再对对,再对对。” 话题将再次回到对联上。 懋没有立刻往下接。 “请老晌吧,准能对上。”有人说。 老晌是笨花村编对子的能人,但编的都是“歪”对子。 于是黄鼬就说:“老晌那两下子,可登不了大雅之堂,光会编个穷对联:吃一 升量一升升升得尽,走一步近一步步步难行。文治这对联可不是这等档次。” “爹,有了。庆提醒了我。”懋对爹说。 “说说,说说。”主人说。 “我和庆两人研究,华岳应该对黄河,西来应该对东去,云似盖应该对波浪翻。 这就成了黄河东去波浪翻。” 刚才当人们说着新媳妇“挑眼”,白妮煮肉的时候,懋和庆研究出了这个结果。 “接近了,接近了。”黄鼬兴奋着。 “差的都是关键,”主人说,“前几个字还马马虎虎,这波浪翻……” “败笔,败笔。”向先生也做着评价。 “这样吧,”主人说,“把后三个字改成波如山吧,再把东去改成东流。” 主人说完努力观察着向先生,他希望向先生作出总结,此事才圆满。笨花人还 是看重向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