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傅家甸的鼠疫,如果说是巴音和吴芬拉开序幕的话,那么彻底打开大幕的人, 就是张小前了。从他疫毙的十一月中旬开始,仅仅十天时间,死亡人数竟然攀升至 四百余人!棺材铺和寿衣店的门槛,快被人踏平了。打棺材的板材吃紧了,往年冷 清的木材店,半个月不到,几乎清仓了。而绸缎铺和土布店,更是门庭若市。人们 怕死时穿不上衣服,到阎王爷那里被当成r 叫花子,争相备下寿衣。 有没有不怕死的呢?当然有了。不怕死的,是终日辛劳却一贫如洗的人,是重 病在身苦苦煎熬的人,是失去爱侣在情感上孤独的人,是风烛残年膝下无子的人。 穷人想着,到了另一世,自己能摇身变成富翁;疾病缠身的人想着,去了新世界, 自己能把病彻底摆脱了,变得气壮如牛、身轻如燕;在尘世离散了爱人的人想着, 这一世再亮堂,没有爱人,也是黑暗,而那一世再黑暗,只要有心上人,就是光明 ;孤苦伶仃的老人想着,自己到了新天地,一定能儿孙满堂。这些不怕死的人,在 鼠疫中,呈现出了生机。他们倾其所有,买酒买肉,狂吃纵饮,买绸买缎,装扮光 鲜;买柴买炭,将屋子烧得从未有过的暖和。肉铺、烧锅和柴草铺的生意,因了这 些人,愈发红火了。 傅百川经营的生意,七八种不止。他手下有山海杂货铺、牲畜屠宰场、中药铺、 茶叶店、绸缎庄、浆洗房、农具店、榨油坊、烧锅等等,虽然它们规模不一,又互 不关联,但每一桩生意都勃勃向上,有声有色的。就说他的山海杂货铺吧,在傅家 甸是同类铺子不能比拟的。不仅铺面大,进的货全,而且质优价廉。在这里,蛟河 的蘑菇,黑河和扎兰屯的木耳,锦州的小海米,营口的毛虾,都可买到。再说他的 中药铺,虽然没有世一堂的名气大,没有它招牌的“参茸丸”、“女金丹”和“七 厘散”广为人知,但针对苦寒之地人常患的疾病,它配制的膏、丸、散、丹,如杜 香止咳露、虎骨强身丹、熊胆明目膏,也大受欢迎。还有他的农具店,除了卖锄头、 镐头、耙齿、犁杖、镰刀和钐刀,还兼卖从奉天农业试验所直接购进的种子,什么 高粱、小麦、青稞、辣椒、南瓜、豌豆、菠菜以及芥蓝,应有尽有。不过,在这些 生意中,傅百川投入最大和最为看重的,是烧锅。 傅家甸传统的作坊有两多,火磨和烧锅。火磨是磨制面粉的,原料是小麦。烧 锅呢,是酿制白酒的,大多以高粱为原料。傅家烧锅之所以有名。在于它有个好师 傅。此人姓秦,字泰德,绰号秦八碗,因为他连饮八海碗酒,面不改色心不跳,照 样能在作坊劳作。秦八碗和傅百川一样,山东人,虽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看上 去长得跟亲兄弟似的。一样的身高马大,方脸,浓眉,不大不小的眼睛,阔嘴巴, 络腮胡子,大鼻头,面如枣色。不同的是,傅百川面目细腻些,秦八碗粗糙些。还 有,傅百川嗓音高亢、亮堂,声如洪钟,秦八碗说话呢,嗓子眼里老像是壅塞着一 口痰,听上去嘶哑。他们都是宁折不弯的人。 秦八碗在山东时,就是酒坊的师傅,只不过他那时酿的是地瓜烧酒。秦八碗来 到傅家甸,与周济很相像,也是在原乡犯了事,逃难出来的。周济犯的是官府的人, 秦八碗犯的则是财主的狗。秦八碗他爹死得早,他的母亲,靠着造丧葬用的“还魂 粗纸”,把独苗的他抚养成人。风损的告示,残破的招贴,以及当垃圾扔掉了的红 黄会帖,都可造还魂粗纸。秦八碗长大后,靠着酿酒的技艺,养活得起母亲了。虽 然母亲不用再造还魂粗纸了,可她一看到街巷中的废纸,还是忍不住拾捡。有一年 秋天,乡里的财主胡四爷娶小老婆,足足放了两箱子爆竹,门楼前堆积了厚厚一层 爆竹碎屑。那些碎屑尽是黄的和红的纸片,是造还魂粗纸的好原料。婚典过后,秦 八碗的母亲,惦记着那些碎屑,背着箩筐,前去拾捡,恰好被胡四爷看见。胡四爷 嫌喜庆的东西被人给划拉走不吉利,于是放出家里的大狼狗,咬伤了秦八碗的母亲。 秦八碗那年二十三岁,血气方刚,为了给母亲报仇,他毒死了大狼狗。乡里人都知 道,胡四爷疼大狼狗,甚于疼他爹。秦八碗知道自己干掉狼狗后,在那里不会有太 平日子了,连夜带着母亲逃了。最早,他们落脚于营口,靠打鱼为生。有一年傅百 川来营口谈海货生意,不慎丢失了银票,恰好被秦八碗捡着了,想方设法找到他住 的客栈,交还与他。傅百川深受感动,交谈中得知秦八碗在酒坊做过,而自己刚好 要扩大烧锅的规模,缺人手,就带着他们母子来到了傅家甸。秦八碗果然没有辜负 傅百川的期望,傅家烧锅经他之手,蒸蒸日上。傅家甸男人的魂儿,生生被它勾走 了。都说喝了秦师傅酿的酒,筋骨舒坦不说,夜里还会做美梦。靠着秦八碗秘而不 宣的酿酒术,傅家烧锅一路旺相。 秦八碗是个大孝子,他到傅家旬后,娶了个老婆。此女不善,秦八碗不在家时, 她端给老母亲的是剩饭,打的洗脚水也没有热乎气。秦八碗发现后,一怒之下,把 她休了。秦八碗对母亲孝顺到什么程度呢?比如早晨锅里煮好了粥,母亲说馋面条 了,他会立刻和面擀面,再比如母亲晚上睡觉时咳嗽起来,秦八碗会立刻翻身起来, 打开菜窖,取来萝卜给母亲祛痰。他不但给母亲洗脚,还为她修剪指甲。傅家甸的 老人,都羡慕秦八碗的娘,说她养一个儿子,顶别人养十个。秦八碗的母亲虽然享 福,但有两件心事一直放不下,一个是泰八碗的婚事,一个是她的老骨头最终能不 能归乡。不管在傅家甸过得多么滋润,她心里念着的,还是故乡的风物。她希望自 己能死在老家,跟秦八碗他爹埋在一起。所以一旦身体欠安了,她就会跟秦八碗嘟 囔,咱回山东家吧,可别死在傅家甸。她说要是把骨头扔在这个一年有小半年飘雪 的地方,就发不了芽,转不了世了。听她的口气,好像她的骨头是种子似的。 秦八碗与母亲不同,他恋上傅家甸了,喜欢这里的寒流和飞雪,觉得只有这地 方喝烧酒才带劲,只有在冰天雪地中摸爬滚打的男人,骨头才是硬的。不过他答应 母亲了,她百年之后,不管多么曲折,一定让她魂归故里。 傅百川喜欢的,就是秦八碗身上的豪气。在他眼里,能把他乡认作故乡的男人, 是顶天立地的。 傅家旬的天下,是傅百川的祖上打下来的。他继承了他们经商的传统,不鄙弃 小本生意,致力于本土产业。他把传统的烧锅,看得跟生命一样重要。在他眼里, 烧锅就是丰盈的血库,能疏通经络,为女人注入活力,为男人挺直腰杆。随着中东 铁路的竣工,烧锅也受到了挤压。哈尔滨第一家乌鲁布列夫斯基啤酒厂出现后,又 有捷克东巴伐利亚啤酒厂开办。不仅是洋溢着多情泡沫的啤酒登场了,俄国人开的 伏特加酒厂也紧随其后,比如叶菲莫夫酒厂、坎诺酒厂、弗里德酒厂等,联合瓜分 着烧锅的市场。不过,在傅家甸,傅家烧锅一直畅销不衰,啤酒和伏特加的幽魂, 只能在埠头区和新城区游荡。傅家甸人说啤酒是马尿,说伏特加是阴沟的污水,入 口不爽,而傅家烧锅的烧酒,则是久旱的甘霖,滋润心田的喜雨。他们甚至说,秦 八碗有神功,引来了天河之水,酿造出的酒才会如此醇厚甘冽。有了傅家甸人的拥 戴,傅家烧锅门楣上插着的明黄色酒旗,从来没有落败过。它门首由傅百川亲拟的 黑地金字酒联——“迷三山山山啼春,醉八仙仙仙扶云”,被傅家甸男人编进了 “行酒令”,广为传唱:“俩好呀,迷三山;四喜呀,五魁首,六六六呀,七巧云 ;醉八仙呀,九龙壁,十个鼠呀,一锅米!” 傅百川眼见着顾维慈的祥义号酱油坊,被加藤信夫的日本酱油给挤得市场萎缩。 眼见着传统的蛤蟆烟,被波兰籍犹太人老巴夺兄弟制造的“大白杆”香烟所取代; 眼见着一家家小型火磨作坊,被俄国人不断开的大型制粉厂所吞并;眼见着曾经兴 旺的糖厂和肥皂厂,一天天地走向穷途末路。他想,自己经营的生意中,什么都可 以倒,唯独烧锅不能倒。如果有一天傅家烧锅被俄国的伏特加和日本的清酒所取代 了,那么傅家甸男人就会患上贫血症,成了软骨头。不过,傅百川并不反对与洋人 做生意,比如他就很欣赏开创了“同记”的武百祥,他与自己一样,靠杂货铺起家, 后来看准了英式皮帽的市场,购进缝纫机,批量加工,终于将生意做大做强。相反, 在与日本酱油竞争中呈现颓败之势的顾维慈,却让傅百川同情不起来。因为顾维慈 除了发牢骚和拒绝参加商会组织的赴日考察团,对怎么打败对手,束手无策。 傅百川在生意场上风光无限,在个人情感上却是落寞凄凉。他不像其他有钱人, 既有正房,又立侧室,他只有一个小脚女人苏秀兰。她因为疯癫,而牢牢绑住了他。 苏秀兰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因为生母死得早,继母不容她,她十六岁时,就 被逐出家门,许配给了傅百川。苏秀兰娇小玲珑,容貌秀丽,但因为受继母的气落 下了爱哭的毛病,面上总有一丝阴郁之气。她跟着傅百川初来傅家甸时,最怕的就 是过冬。也许身上没有火力的缘故吧,她离不开火炉,一到雪天就咋舌,在屋也要 抄着手。一个怕冷的女人,最爱把男人的怀抱当成火炉,苏秀兰喜欢依偎在傅百川 怀里,不舍得出来。怜香惜玉的傅百川,对她自然是百般疼爱。两个人缠绵的结果, 是每隔两年,都要添一个孩子。因而他们成亲后的第六年,也就有了两子一女。傅 百川依照孩子出生的季节,分别为他们取名为傅夏、傅秋和傅冬。苏秀兰是个有心 人,她想只差一个春天出生的孩子,就可以圆了生育的四季梦,所以每年的六七月 份,她格外恋傅百川的怀,希望能孕育出春天出生的孩子。天遂人愿,傅春果然来 了。傅秋傅冬是男孩,傅夏傅春是女孩,家里有了春夏秋冬,苏秀兰心满意足了。 她从不过问傅百川生意上的事情,偶尔去去浆洗房和中药铺,也都是因为家人,给 孩子洗衣或是为傅百川拣几样贵细药材做补品。她最喜欢的,就是坐在炕头,一边 哄孩子,一边做绣花鞋。她为自己的小脚,做了半柜子的绣花鞋,单的棉的,尖头 的圆口的,平底的坡跟的,纯色的花格的,样式多样,五颜六色,简直可以开个鞋 铺了。傅春出生后,苏秀兰大约觉得作为女人的使命完成了,在床第间不那么热情 了,受了冷落的傅百川,动了纳妾的念头。苏秀兰察觉后,嘴上说愿意他再娶一个, 可行动上却是抗议。她的抗议不是大哭大闹,而是不吃不喝往炕上一倒,眼睛直直 地望着房梁,说是自己活够了,没多少日子了,让傅百川准备棺材和寿衣,把孩子 们吓得哇哇直哭。傅百川怕出人命,只能安于现状。久而久之,他们的关系也就淡 漠了。 苏秀兰的悲剧,源自傅春。傅春六岁时,有一天在街巷中戏耍,被受惊的马车 给撞死了。没了傅春,等于四季缺了最重要的一角,苏秀兰承受不了。她责备自己, 不该让傅春自己出去玩,她该跟着的,悔得直用拳头砸自己的额头,满面悲凉,神 思恍惚,不出一年就疯癫了。她分不清傅夏傅秋和傅冬,常把他们搞混。她看着傅 百川,叫出的却是阎王爷。她还不分白天黑夜,白天时说是天怎么这么黑,而到了 黑夜,却说天可算是亮了。傅百川请遍了哈尔滨的名医,中医洋医都试过,也没使 她的病有起色。她精神失常后,不认得人,却认得路。一到雨雪天气,她就喜欢从 柜子里取出一双绣花鞋穿上,也不管冬天穿上了单鞋,而夏天却穿上了棉鞋,然后 美滋滋地去傅家烧锅,说是要接傅春回家。伙计为了应付她,就说傅春出去玩了, 苏秀兰嗔怪道:“这么晚了还玩,也不知娘惦记着。”便出去寻找。她通常会跑到 后院的井台,弯腰朝井里一声声地呼唤着:“春儿——春儿——”令烧锅作坊的人 心惊肉跳。要知道,这口清冽甘甜的井,在傅家甸可是独一无二的。当初打这口专 门用来酿酒的井时,井水喷涌的一刻,恰逢雨后初晴,彩虹出现,所以傅家烧锅的 师傅们都叫它“七彩井”。傅家甸人私下说,傅家烧锅之所以好,除了秦八碗会使 酒曲子,还因为这口七彩井的水好。所以苏秀兰来烧锅,伙计会及时通告秦八碗, 他得寸步不离地跟着,唯恐她失足跌进井里,烧酒就没有好血脉了。 傅百川为了苏秀兰,决计不讨女人了。不然苏秀兰再受一次刺激,恐怕性命就 难保了。傅家甸的女人,都敬佩傅百川,说是他仪表堂堂,腰缠万贯,苏秀兰疯癫 了,而他从不眠花宿柳,忠诚于老婆,实在了不起。女人们因了这儿,给男人买酒, 要去傅家烧锅,灶上需要的豆油,去傅家榨油坊买,家人生病要抓药,一定去傅百 川开的中药铺;过年要做新衣了,去他开的绸缎庄。这些女人,有意无意的,成了 支撑傅百川生意的半壁江山。而只有王春申清楚,傅百川并不是傅家甸女人想象的 那么洁身自好,因为他夜晚在埠头区昏暗的街区,不止一次撞见傅百川进了俄国人 或是日本人开的妓馆。王春申心想,傅百川寻欢,有意避开傅家甸,是不想让熟人 知道的吧。他也不出去为他宣扬,因为自己的情感遭遇,与傅百川相像,他能够体 谅他。 其实,傅百川心里,跟王春申一样,也装着一个女人,她就是开点心铺子、在 道台府帮厨的于晴秀。于晴秀并不漂亮,但她耐看。她中等个儿,不胖不瘦,肤色 白里透粉,弯弯的眉毛,黑亮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唇角有颗红痣,看上去像是她 精心培育的果实,眼亮,俏皮。于晴秀聪明伶俐,你从她做的不断改良、花样繁复 的点心中就可以看出来。还有,她念过私塾,能诗善文,境界不同凡响。有一次她 来傅家烧锅买酒,说是傅百川拟的酒联不好。秦八碗将她,有本事你也拟一副?没 想到于晴秀没有被难倒,她笑了笑,沉吟片刻,便扯过柜台的赊账本,留下了“一 碗忘忧不说人间尘俗事,三碗轻身总把银河做长笛”的酒联,令秦八碗目瞪口呆。 傅百川来烧锅时,秦八碗将这酒联翻给他看。傅百川如见天书,连称奇人,自愧自 己的酒联不如于晴秀的,只是碍于面子,再加上自己的酒联内容已经被编进了“酒 令”,没勇气将其换下而已。不过,这个赊账本,就此告别了柜台,成了傅百川的 珍藏。那些赊账的人,跟着沾了便宜,旧账一笔勾销了。傅百川每隔一段时日,会 取出赊账本,翻到有酒联的那页,打量于晴秀的字。虽是蝇头小字,但在他眼里, 那字仿佛放出光芒,个个如斗大。 于晴秀不像其他女人,喜欢捧着个长烟袋抽烟,她说女人抽烟,把牙抽黄了, 等于是在牙上抹了屎,哪个男人愿意用嘴撞这堵肮脏的墙呢。但她喜欢喝酒,每隔 十天半月的,总要痛饮一番,醉上一场,这才过瘾。她醉了的时候,爱在街上游荡, 哼着小曲,美滋滋的,见着人就“哎哎——”地打招呼,也不管认不认识。见着车 马、树木、晚霞甚至飞鸟,她也“哎哎——”叫着。有一次,傅百川逢着酒醉的于 晴秀,她竟然站在徐义德的铺子前,要买两盏红灯笼当鸡笼使,说是在灯笼里养出 的鸡,都能飞天,真是可爱至极。傅百川因此羡慕周耀祖,心想他真是好福气,能 娶到这样一个能干、内慧而又真性情的女人。看着于晴秀今冬肚子又大了起来,傅 百川甚至有点吃醋了,碰见周耀祖时,妒火心生,觉得他糟蹋了自己心爱之人。不 过对于喜岁,傅百川却是喜爱的。他的茶叶店开张时,特意把喜岁请来燃放爆竹。 在他眼里,虎头虎脑的喜岁,就是年画中的报喜童子,能带来吉祥。 傅家旬的死亡人数与日俱增时,傅百川最惦念的,就是于晴秀了。因为他听说, 是周耀祖和张小前为吴芬送的葬。如今张小前已死,他怕周耀祖染疫后,会殃及于 晴秀和喜岁。所以隔三岔五的,他会打发家里的厨娘去买点心。只要买回了点心, 看着那点心是新出炉的,他就知道干晴秀安然无恙。厨娘诧异,跟苏秀兰嘟囔: “掌柜的怎么爱吃起点心来了?”苏秀兰拍着大腿,啧啧叫着,说:“点心里藏着 春天啊,掌柜的一吃,就回春了。”厨娘叹口气,哀怜地看着苏秀兰。 俄国人在傅家甸开的两家制粉厂,率先关门了。接着,驻哈尔滨的日本领事馆, 勒令傅家甸的日本妓馆闭馆谢客。那些平素生意不好的店铺,趁此关门了。生意说 得过去的,觉得命比银子重要,也纷纷歇业了。熟人在街上相见,不再像过去那么 热络,大家隔着几丈远,彼此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以往傅家甸人办白事,跟 办喜事一样热闹,大吃大喝,吹吹打打的,可是现在,染疫的人死了,悄无声息的, 为其送葬的人零零星星,且都掩着鼻子,好像死者是块腐肉。跟着送葬队伍的,只 有半空中盘旋的乌鸦。它们哑哑叫着,欢欣无比,不知道人间已成地狱。 做柴草生意的,有一家率先涨价,其余的几家也相跟着涨价。寿衣店不甘其后, 也把价钱抬高了。棺材铺子的掌柜,一想别人都发国难财,自己不发就是傻瓜了, 将棺材加价了。傅百川见商业混乱,忧心如焚,他联合商会的人,抵制涨价风潮, 并身体力行,将自家的烧锅、山海杂货铺以及绸缎庄的货品价格,降低了百分之二 十。那些尝到涨价甜头的人,背地都骂傅百川,说他跟个疯女人生活在一起,自己 也疯癫了。商人有钱不赚,脑袋就是进水了。 傅百川没有想到的是,他的降价之举,把加藤信夫引来了。 加藤信夫矮矮的个子,满面油光,大肚腩,胖得快横过来了,走路呼哧带喘的。 这个身体笨拙的人,眼珠却是灵活的,叽里咕噜转个不休,好像他每时每刻都在打 算盘。加藤信夫夏天喜欢穿西装,冬天则披一件藏青色的双排扣的呢子大衣。这些 体面的服装,穿在他身上,变得不体面了,看上去滑稽不堪。他来傅家甸,通常是 去他的酱油厂。然而这天下午,加藤信夫突然出现在傅家门口。当时傅百川正在书 房一边饮茶,一边欣赏于晴秀留在赊账本上的那副酒联,傅冬通告爹爹有客登门时, 他还以为是商会的人呢。抬头见是加藤信夫,非常吃惊。加藤信夫也不客气,不请 自坐,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说是想买下傅家烧锅。傅百川将残茶泼在地上,说: “你怎么知道我会卖掉烧锅?” 加藤信夫以为傅百川同意了,大喜过望。说是他听说傅家烧酒便宜了,猜想着 他这是经营不下去了。因为在他心目中,傅百川的烧锅走投无路了,才会降价。他 想趁此低价把它收购了,凭着这个烧锅在傅家甸健旺的人气,鼠疫过后,谋大发展。 傅百川笑笑,说:“那就请加藤先生跟我去傅家烧锅走一趟吧,估估价,看看 能不能买得起。” 加藤信夫觉得自己的生意已经谈成了大半,胸有成竹地跟着傅百川走了。 傅家烧锅在傅家甸中二道街,离庆丰茶园很近。傅百川和加藤信夫走在街上时, 碰到两起出殡的。送葬者稀稀落落的,远远跟在载着棺材的马车身后,满面麻木, 看来死者是鼠疫患者,人们连哭声也没有。傅百川看着仓促加工的粗糙的棺材,一 声叹息。 鼠疫后,傅家甸成了大火坑,没人敢来,何况是洋人。所以加藤信夫走在街上 时,认识他的傅家甸人,都觉意外,心想这家伙倒是个不怕死的。 加藤信夫一进傅家烧锅,就朝酒坊深处走去,说是先看看酿酒的地方。傅百川 笑着说不急,既然进了他的烧锅,得先喝上一碗烧酒再说。 傅家烧锅分前后两部分,前面是卖酒的地方,后面才是酿酒的场所。酒铺虽不 大,但在临窗的位置,还是摆了一张方桌,六个圆凳。桌上有两个青花瓷碗,一个 装着花生,一个装着蚕豆,方便客人品酒。傅百川唤加藤信夫坐下,然后吆喝伙计 端两碗酒上来。加藤信夫喝过傅家烧锅的酒,知道它的妙处,初始喉咙有火烧火燎 的感觉,再慢慢品咂,酒的芳香就在唇齿间打滚了,柔和之气如晚潮一样在身心荡 漾,这也是他执意要收购傅家烧锅的原因。因为哈尔滨的烧锅酿出的酒,他也喝过 不少了,唯有傅家烧锅的回味绵长,难以忘怀。加藤信夫喝得兴起,一碗酒落肚, 脸泛红了,抬头纹也绽开了,不等傅百川吩咐,他主动吆喝伙计再给他添一碗。两 碗酒下去,天色已昏,加藤信夫摇晃着站起来,说是该看看酒坊论价了。 傅百川说:“我家烧锅的价码。不在于规模,而在于一人一物。他们的价格, 实难估算呀。” 加藤信夫连忙问,什么人什么物这么重要? 傅百川唤伙计把在酒坊劳作的秦八碗喊来,他指着魁梧的秦八碗对加藤信夫说 :“你要买傅家烧锅,不把他买去,等于买个空壳。这儿烧酒的好,全赖于他。可 是他酿酒的方子,别说是你了,就连我这个掌柜的也不知道。” 加藤信夫望着秦八碗,张口结舌地问什么价可以把他雇用到? 秦八碗也不客气,说:“我叫秦八碗,你若能跟我喝八碗酒,我才告诉你什么 价。” 加藤信夫倒吸一口凉气,别说是八碗了,他三碗酒都抵挡不了。加藤信夫又问 傅百川除了人,那个重要的“物”是什么? 傅百川拍了拍加藤信夫的肩膀,示意他起来,然后引他至后院,将他领到井台, 说:“没有好水,就酿不出好酒。这口井,想必你也听说过吧,叫七彩井。你知道 吗,井水出来的时候,天空出现了彩虹。这样的井,你说值多少钱?半个傅家甸也 换不来呀!” 加藤信夫还没有醉到糊涂的地步,他知道这一人一物,是傅百川专为他设置的 万丈鸿沟,难以逾越。他知道上了,傅百川的当了,羞愤地跳下井台,败兴而去。 一出傅家烧锅。他就跺着脚,仰天大骂:“傅家烧锅,死啦死啦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