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于驷兴将傅家甸疫情上报给东三省总督锡良后,锡督专门派遣了两名医生来哈 尔滨协助防疫,一位姓姚,广东人:一位姓孙,福建人。他们来自北洋医学堂,这 是所英式医学院,医生们都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这两位医生敏锐地发现,此次鼠 疫大多是通过呼吸道感染,也就是肺部感染。那么杀灭空气中的有害飞沫,致力消 毒,是有效的控制手段。他们在北三道街租了一所房子,作为消毒站,存储了大量 从日本药房购进的生硫磺和石碳酸。姚医生指导居民,把硫磺放到罐子里,让它充 分燃烧,持续散烟,这样就能杀死空气中漂浮的细菌,减少感染的几率,而石碳酸 的配比,是用四十倍的清水,把它稀释了,喷洒在屋子的各个角落。至于出入疫病 院的人,包括医士、打扫卫生的、送饭的、抬尸运尸的,每日不可少的,就是往他 们身上喷洒石碳酸。 傅家甸人对消毒并不热情。尽管防疫局为大家发放了硫磺和石碳酸,并告知了 使用方法,但用的人家,并不多见。人们说在家里熏硫磺反胃,再说了,既然流行 的是鼠疫,老鼠又不能飞,他们不相信空气中有它们播撒的病菌。而感染了鼠疫的 人呼出的气息,只要你不在这人左右,又怎么能吸入自己的肺子里呢。再说石碳酸, 它的溶液有一股酸溜溜的味儿,比开春时烂酸菜的气味还难闻,他们才不相信这样 的水滴上了身,能起到预防作用。它要真有那么灵验,那不成了上天赐予的甘露了 吗。所以姚医生和孙医生,嘴唇都磨破皮了,从者寥寥,他们只能摇头叹息。傅家 甸人的卫生习惯也不好,喜食臭鱼烂虾不说,还没有饭前便后洗手的习惯,再加上 街巷中缺乏排污设施,油腻的刷锅水,甚至于尿罐的尿水,都泼在了街上。这些污 秽物从暖屋子中被泼出的一瞬,由于温热,遇到寒风,会产生白炽的雾气,弥散空 中,也是潜在的传染源。 姚医生和孙医生以为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疫情会得到有效的控制,没想到它 不消反涨,这令他们无比头痛,怕日后疫情更加严重,落下无能的骂名,都想打退 堂鼓了。 除了北洋医学堂的两位医生,日本人控制的南满铁路,也派来了一名医生。这 位日本医生不像姚医生和孙医生致力于消毒预防,他迷恋的是解剖老鼠。他在自己 的实验室里,解剖了上百只老鼠,可却没有分离出鼠疫杆菌,这令他无比惆怅。难 道傅家甸流行的不是鼠疫?如果不是鼠疫,难道又有新型的烈性传染病出现了? 比这些应对疫情的医生更难受的,是道台府的道台于驷兴。他并不像王春申想 象的那样,在官府里不闻世事,锦衣玉食,高枕无忧,悠哉游哉地读着圣贤书。傅 家甸疫死之人上升急遽,驻哈尔滨的各国领事馆,如美国、俄国、法国、德国和日 本的领事,纷纷照会他,说是如果傅家甸疫情得不到控制,殃及他们,他们将会派 本国的医生进驻傅家甸,独立统领防疫,届时华医将悉数撤出。 于驷兴为防疫之事头痛不已,总督锡良电令他必须消灭瘟疫,也派来了医生, 官府从关税中拨出了两万多纹银用于防疫,可是疫情如涨潮的海水一样,一浪高过 一浪,令他如坐针毡。因为瘟疫这个敌人是看不见的,你没法真刀真枪对付它。于 驷兴除了任道台,还兼任哈尔滨铁路局交涉局总办和铁路税捐局总办。虽然断不了 与俄人打交道,但于驷兴因为寿山将军之死,骨子里对他们是抵触的。 寿山将军就是袁寿山,时任黑龙江将军,于驷兴当时是其属下。寿山将军是袁 崇焕先生的后人,他继承了先祖的品德,刚直不阿,勇猛无畏。十年前,八国联军 入侵紫禁城,沙俄趁机以保护中东铁路为借口,出动十七万军队,兵分六路,进犯 东北。俄军提出的条件是,借路由瑗珲南下,经齐齐哈尔至哈尔滨护路,被寿山将 军断然拒绝,他多次上奏朝廷,指出沙俄“借路”背后的阴谋,是觊觎大清国肥沃 的疆土,提出“不得不战”、“不可不战”及“不可失机”等抗俄主张。他周密部 署,将黑龙江省兵力分为三路,严阵以待,并传瑗珲副都统凤翔:“如俄兵过境, 宜迎头痛击,勿令下驶!”同时致电盛京、吉林将军,希望届时能伸以援手,合剿 俄军。然而俄军还是不宣而战,炮袭瑷珲卡伦山,清军虽然奋力抵抗,但终因寡不 敌众,痛失瑷珲,凤翔都统战死。之后俄军驱逐华民,血洗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 于驷兴眼见着寿山将军年轻的鬓角,一夜之间染上霜雪。寿山将军知道,东北是一 块质地优良的棉布,俄军从瑷珲撕开口子后,这条口子将逐渐扩大。果然,其后俄 军长驱直入,逼近齐齐哈尔。而盛京和吉林方面的清兵,遵朝廷旨意,按兵不动, 孤立无援的寿山将军的兵马,节节败退。寿山将军知道大势已去,他悲凉至极,给 皇卜太后写下遗折,吞服鸦片,自卧枢中。鸦片这迷魂药,能让无数人踏上不归路, 可它却无法扼住将军的呼吸,于是寿山将军选择吞金,可是金子也打不垮那颗勃勃 跳动的心脏。求死不能的寿山将军,只能乞求卫士开枪。卫士于忠祥含泪打了三枪, 四十一岁的将军这才遂愿殉节。看来寿山将军这钢铁之躯,唯有子弹才能洞穿他的 肺腑。将军故后,干驷兴与寿山将军之子袁庆恩护送灵柩至杜尔伯特,将他安葬于 此。将军人士的那一刻,于驷兴望着没有疆域的海蓝的天空,想着痛失的疆土和誓 死捍卫疆土的寿山将军,潸然泪下。 寿山将军之死,对于驷兴震动很大。他知道这样一个不能以死捍卫疆域的王朝, 离末路不会遥远了。他虽然精通政典和刑章,但更爱读史诵经。从此以后,他流连 于经史中的时光更多了些。他尤其偏爱《易经》,觉得它神秘幽深、灿烂华美如辽 阔星河,不止一次动了批注的念头。来傅家甸就任道台的近半年来,他的公务并不 繁忙,每日能闲出半日读书。可是鼠疫一起,风云突变,他的安宁日子结束了。从 各国领事的照会,尤其他们唤他“于观察”时那嘲讽自得的表情,他看到了瘟疫背 后,那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他联想到了俄军当年借路护路的野心,看来洋人除 了自危,要插手傅家甸的防疫,还有其深层的目的。于驷兴忧心如焚。 北洋医学堂的医生对瘟疫无可奈何,各国医生又纷纷要插手,郁闷的于驷兴, 差人去请商会的傅百川来道台府,他想这个有胆有识,为商而好文的人,也许能帮 他出点好主意。 道台府的首任道台杜学瀛,嫌傅家甸街市过于凌乱,有衰败之象,在为衙门选 址时,就定在了相对清净的靠近四家子的一片开阔地,这儿离松花江很近。夏日的 夜晚,站在院子的榆树下凝神静听,可闻松花江的涛声和渔歌。 这座耗资大约三十万贯的衙门,青砖兽脊,乌梁朱门。官道东西宽四十五丈, 南北轴线长七十丈。依照“左文右武,前衙后寝”的布局,从中轴线起始,依次为 照壁、大门、仪门、大堂、二堂、宅门、三堂;东侧线上有衙神庙、书房,厨房、 杂项人房,西侧线上则有冰窖、督捕厅、会华官厅等。此外,院墙里还有车棚、马 厩、茶房和粮仓等。 官道大门,立于台阶之上,两尊石狮,一左一右蹲伏着。大门两侧,各有一个 角门。东角门叫入门,也称喜门,是供道台平素出入的;西角门为鬼门,又称绝门, 只有在提审犯人的时候开。虽然两座角门大小一致,可是东角门给人明亮温暖之感, 西角门则让人觉得狭小阴森。说来也怪,夏日的燕子和冬日的麻雀,翻越门墙去道 台府觅食时,从不打西角门上空飞过。 道台府里的“六房”,在大堂后身,吏、户、礼朝东,兵、刑、工向西,这六 房是道台处理内务和外务的部门。吏房掌管官吏的升迁调任,户房是征粮纳税的部 门;礼房掌管庆典、祭祀等,兵房是征集兵丁、马匹、训练兵卒之所,工房呢,掌 管农、工、商等事务。 凡接待上级官员和主持审判,都要在大堂进行。大堂前的抱厦,上书“公廉” 二字。堂中央悬挂着匾额“明镜高悬”,下面立有五彩屏风,上绘海水朝日图,图 中翱翔着云雁,这是四品文官的标志。屏风前设有台案,案上摆着令签筒、惊堂木 等升堂用品。令签分黑红两色,判决较轻的刑罚时,抽出的是黑色令签;而红色的 一出,则要人头落地了。有一次于晴秀好奇,跟着打扫卫生的刘妈进了大堂,看到 台案上的红色令签,她有如看到了烧得通红的铁棍,吓得直咋舌。 比较而言,处理民事案子的二堂,则亲切得多。二堂由正堂、东西厢房和耳房 组成。正堂的堂门上悬挂着黑地金字匾额,书写着“清勤慎”三个大字,门柱的楹 联是:“头上有青天,做事须循天理,眼前皆瘠地,存心不刮地皮。”堂中的公案 上方,悬挂着“正大光明”的匾额。两侧竖立着“肃静”“回避”牌。公案上摆放 着文房四宝,道台的事务,大都是在这儿处理,所以这个地方也充满了人情味。东 耳房可做茶房,让道员在公务疲累时小憩,西耳房呢,陈列着收集的奇珍异宝。东 厢房是待客之所,拜见道员的官绅,一般在此等候。 过了大堂二堂,就是道台和眷属们居住的内宅,也就是三堂了。三堂前并没有 几株花木,可无论冬夏,它都弥漫着一股兰花般的幽香。女眷们脸上扑的脂粉和手 上涂抹的香脂,有意无意地,做了府上流动的香料。 于驷兴在府中,呆得最舒适和持久的地方,就是毗邻三堂的书房了。书房有三 间,独辟一院,庭院里花木繁盛,夏季时蝴蝶和蜜蜂在花间争宠,冬季时一群群的 麻雀喜欢落在枝头,嘁嘁喳喳地叫。好像花木凋零了,枯木里却蕴含着香气,它们 要把深藏的香气给叫出来。 傅百川每次来道台府,于驷兴都是在书房接待他。书院里的两簇黄色蔷薇花, 还是于驷兴的前任道台施肇基在时,傅百川特意从自家的庭院移植过来的。花儿也 恋旧主吧,春末傅百川遣访,本来是无风的,可他经过蔷薇的一瞬,忽然一阵风袭 来。金币似的蔷薇花,在日光中灿灿闪动,将淡淡的香气送入他的鼻息。傅百川感 怀,当场吟出:“日暮春沉探书海,一树沉香识故人。”于驷兴即刻对了句:“幸 得清风代迎客,一阶花影伴君临。”两人吟完,相视一笑。傅百川和于驷兴都喜欢 藏书,他们在·起谈诗时,总有茶点相伴。因为于晴秀,傅百川爱吃道台府的点心。 于驷兴发现后,每次在傅百川离开时,总会吩咐人给他提盒点心。 于驷兴也曾和傅百川说起过于晴秀,说是有天下雨,她被隔在道台府,在庖厨 房与人喝多了酒,兴奋得在院子里四处游荡,见着马厩的马亲吻马,见着提水的杂 役就亲吻杂役。她要来书房时,被人拦住,她竟然大嚷着,说是要面见道员,将书 房的楹联“花初经雨红犹浅,树欲成荫绿渐稠”给改了。于驷兴正安静读书,想着 一个厨娘,竟敢狂言修改楹联,就让守卫放她进来,赐予笔墨,让她写下。于晴秀 乘着酒兴,将“花谢径下风犹绿,树欲飞天披云裳”,留在纸上,乘兴而去。于驷 兴望着那端庄秀丽的蝇头小楷,简直不相信这字和楹联的意境,出自一个厨娘之手。 第二天,酒醒的于晴秀,由庖厨房管事的领着,战战兢兢地来向道员谢罪。于驷兴 不但没有责备她,还说如果她喜欢读书,作为姓于的本家,他书房的书,尽可向她 敞开。于晴秀吓得头也不敢抬,连说自己喝多了酒,才会胡闹,以后再也不敢了。 傅百川走进道台府时,于驷兴已经在书房的炉边摆好了茶。他们见面后稍作寒 暄,于驷兴便切入正题,说如今傅家甸疫情严重,各国领事不断施加压力,尤其是 俄国人,问他可有应对的良策?傅百川笑笑,展开一份揣来的《盛京时报》,这是 日本人办的报纸。在广告页面的边缘,可以看到九重牌香皂、金刚石牙粉以及大号 生发油的小广告。但在中央的醒目位置,端坐的却是一只肥硕的老鼠。它一脸悲凉 地,拎着一方手帕,正在拭泪。在老鼠身边,是简易杀鼠剂的产品介绍,以及据称 可以用于防疫的“东瀛第一仁丹”的巨幅广告。 傅百川说:“看到了吧,日本人把广告做得这么大。图的是什么?利呀!傅家 甸的消毒站,存的不都是日本药房的消毒品吗?于大人,俄国人图的能是什么?不 也是利吗?” 于驷兴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在他眼里,东北盘踞着两条蛇,一条是俄国人控 制的东清铁路,一条是日本人控制的南满铁路。这两条铁路,一北一南,平素看上 去像是两条冬眠的蛇,可是一遇风吹草动,它们就苏醒了,吐出有毒的信子。不过, 于驷兴觉得此时发牢骚无济于事,重要的是如何应对眼前的难题。 傅百川提出,可以考虑把傅家甸的几个有名的老中医聚在一起,针对目前鼠疫 的症状和流行趋势,集思广益。让他们确定一个方子,以中药来治疗和预防。如果 方子可行,他的中药铺,可以再雇佣几个伙计,日夜为大家义务煎药。 于驷兴觉得这个方法可行,如果中医能够战胜鼠疫,也算在洋人面前出口恶气。 事不宜迟,他立刻差人,协助傅百川落实此事。 傅百川告辞之时,没有像以往一样得到道台大人赏赐的点心。他微微蹙眉的时 候,干驷兴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笑着解释,说是于晴秀因为家里婆婆死了,被盛传 是鼠疫,一时还不敢招她入府。庖厨房的点心,都不是于晴秀做的,就不给他带了。 干驷兴的话,让傅百川尴尬了片刻,但他很快恢复常态,微笑着说:“哪里,哪里。” 干驷兴不无惆怅地说,于晴秀不来也麻烦,因为快到洋节了,按照惯例,每年 这个时候,道台府的道员都要提着点心,去拜会各国领事,说些祝福话。前两任道 台,呈送给他们的点心,都出自于晴秀之手。如果今年的点心变了味道或是花样, 引起不必要的猜忌,恐生是非。 傅百川赶紧说,他见到了于晴秀的儿子喜岁,喜岁悄悄告诉他,他奶奶是因他 说的一句话而笑死的,不是鼠疫。至于是什么话,喜岁不肯说,他也没追问,而喜 岁不是个撒谎的孩子。 于驷兴说:“我倒不是草木皆兵,只怕她万一真染了病,做出的点心洋人吃了, 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就捅大娄子了。可是不送她做的,又不好。唉!她家要真没事, 过几日就得让庖厨房请她来了,眼瞅着快到日子了。” 傅百川说:“她家的点心铺子照常开着,于大人放心吧。” 傅百川走后,于驷兴看着他丢下的那份《盛京时报》,看着那只假意流泪的老 鼠,心里堵得慌,于是将报纸扔在地上,端起残茶,泼到它脸上,这回老鼠仿佛真 的哭了。于驷兴把湿漉漉的报纸卷了,弃在字纸篓里。他的书案上,摆着近几期的 《远东报》,这份俄国人办的中文报纸,关于傅家甸鼠疫的报道,责难多多。傅家 甸疫发后,受重创的还是商业。刚在此地开办不久的大清银行分号,已经关闭。汇 兑、借款一律停办。而有日本人合股的名利当,刚刚开张,就面临着关张。商业萧 条,再加上人心惶惶,傅家甸死气沉沉的。于驷兴预感到,如果新年前疫病不退, 道台府的道员,将换新主儿了。他不怕革职,只要有一间书斋,能品茗听雨,抚琴 赏雪,他就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