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寒风和雪花,虽然都是冬天的常客,但它们很少纠集在一起出现。寒风是独行 侠,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它来时手里总是握着无形的刀,出其不意地刮人的脸, 这时候街上的行人,高昂着头颈走路的不见了,人人都成了缩头乌龟;雪花呢,别 看它外表冷,内里却是温润的。无论是细如齑粉的小雪,还是妖娆如梨花的大雪, 掠过人的脸,只是轻轻抚摸一下,一派亲昵的姿态。人们以此认定寒风是天庭的魔 鬼,而雪花则是天使。不过,有的时候,天使被魔鬼劫持了,也会堕落,比如祭灶 那天的雪。 腊月二十三是阴历小年,祭灶的日子。若是往年,一大清早,人们就欢天喜地 忙吃食了,烀肉,炸丸子,剁饺子馅。不端上饭桌七碟八碗的,就好像怠慢了灶王 爷似的。 灶王爷又叫灶君,传说是玉皇大帝派到人间的火神,掌管饮食。民以食为天, 老百姓都很在意这个节日。有人说灶神姓苏,名吉利,也有的说姓张,骑着马挎着 枪。大多人认为灶君是男的,但也有人说是女的。不过傅家甸家家户户贴的灶神, 都是男人的形态。而这灶神,多半是从徐义德的铺子买的。灶神看上去喜气洋洋的, 戴五彩元宝形帽子,披朱红的袍子,不过这袍子不是一体的红,它宽大的袖子是明 黄色的,好像双手从黄金洞伸出来。灶神的眼眉和胡子黑漆漆的,只不过眼眉像柳 叶一样弯弯着,而胡子则威风地翘翘着。灶神的脚下,是大团大团的火焰。火焰红 黄相间,非常悦目。在灶神的旁侧,一左一右立着两个捧着罐子的随侍。他们手捧 的罐子,一日“善罐”,一日“恶罐”。传说灶王爷把主人家一年做的好事坏事分 别装在罐子里,升天的日子,报告给玉皇大帝。怕灶神把坏事带到天庭,怪罪下来, 祭灶的这天,主妇们都要在家备上又甜又黏的食物,如元宵、麦芽糖、猪血糕、黏 豆包等,塞灶神的嘴,粘他的牙,让他难以开口讲话。那些讲究的人家,还要扎一 个纸马,作为灶神的骑乘,再为这马备下草料和黄豆,入夜升灶王爷时,把它们一 并烧了。 供奉给灶神的食物,最终还是被人享用了。男人们喝烧酒吃猪血糕,女人们蘸 着白砂糖吃黏豆包,小孩子则抢麦芽糖吃。不过,有时麦芽糖粘着小孩的豁牙,甜 立刻就变成了苦。所以祭灶的这天晚上,若是谁家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十有八九 是被麦芽糖害得牙疼了。 祭灶的这天,哈尔滨的寒风和雪花一起来了。大概玉皇大帝知道这里闹着鼠疫, 怕灶神将瘟疫带回天庭,因而设置了一道通天的路障,风雪交加。清晨时雪花一来, 寒风就追命鬼似的,呜呜叫着跟来了。雪花被寒风鞭打得粉身碎骨,变成了一颗颗 尖利的白牙,咬着人的脸和手。那些起早抱柴生火的人,一出门被风雪刮着脸,自 然要骂上几句。他们担心这样的鬼天气,灶王爷不好上路。 因为封城,傅家旬的肉铺、卤味店、糖果铺、果品店等都闭门了,所以祭灶这 天的锅灶,不似往年那般油汪汪的,饭桌上的杯盘碗盏也少了许多。但一般的人家, 在仓房里还存着麦芽糖和黏豆包,要想封灶神的嘴,让他“上天言好事”,是不成 问题的了。 自从周耀庭被投进牢里,周家人都愁眉苦脸的。周济在伙房忙着忙着,就要叹 口气,骂几句周耀庭,说他丢人现眼,早知如此,他七八岁时,就该给他净身,送 到宫里做太监。周耀祖便说,那样傅家甸不就有两个翟役生了吗?别以为进宫就能 学好,是混蛋的,怎么着也是混蛋!喜岁听到爷爷和爹爹骂叔叔时,捎带上了翟役 生,联想起奶奶的死,就很解气。不过,干晴秀对翟役生是同情的,说他即便有万 般不是,终归是个可怜的人。周耀祖“呸”一声,说:“他有什么好可怜的?不缺 胳膊不少腿,能靠自己的力气吃饭,可他不!白吃白拿人家的,下三烂!” 骂归骂,落难的毕竟是周家的人,他们还是心疼周耀庭的。黄区的人谁不知道, 周耀庭差不多是光着屁股,被日本男人给在外面冻了一个钟头,手脚冻伤了,才被 巡警给带走的。 “娘的,说是强奸,我就不信!耀庭那么怕死,一天戴俩口罩,怎么这节骨眼 会去沾那娘们,一准是她勾引的!”周济气得直咳嗽。 “就是,那个娘们,是加藤信夫养的骚货,哪里是良家妇女!她的话能信吗?” 周耀祖说,“就是真把她给强奸的话,她男人也不该把耀庭的手脚给绑了,扔到外 面吧?这是故意杀人呀!要说治罪,那日本狗男人也该治罪!” 周济因周耀庭的事情,怀念起了义和团,说是当年他们和清军在哈尔滨合围俄 国人,袭击了中东铁路制砖厂,把俄国人在田家烧锅的老巢给捣了,俄国铁路护路 队的八个步兵连和十二个骑兵连,受到重创,损失惨重。要不是他们及时增兵,哈 尔滨就会被义和团拿下了。那样,什么俄国人、日本人,统统滚蛋吧! 他们抱怨的时候,喜岁做了一个骑马蹲裆的姿势,攥紧双拳,高举着说:“我 会拳,我要把那些长舌头的和短舌头的都赶走!” 傅家甸人,以俄语和日语发音的不同,判断说俄语的俄国人舌头长,而说日语 的日本人舌头短。 周济咳了一声,苦笑道:“你要是有那个能耐。就用不着扯着嗓子卖报了!” 周耀祖和于晴秀从爹爹的话中,听出了老人家对喜岁的忧虑,他们对望了一眼, 其神色之无奈,就像看着一炉烤得火候欠佳的点心。 做餐食生意的人家,对送灶神格外重视,周家也不例外。贴了一年的灶王爷神 像,被烟熏火燎得褪了色。灶神的胡子依旧黑,但失去了光泽,朱红的袍子变得暗 红,明黄色的袖子也成了浅黄色的了。喜岁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灶神升天的时 刻,把灶神的随侍捧着的“恶罐”,用母亲的缝衣针,一针针地刺破。说是罐子漏 了风,坏事也就跑没影了,玉皇大帝连一桩周家的坏事也逮不着。于晴秀就笑,说 是恶罐里要真有事儿,也都是他惹的。喜岁便使劲眨巴着眼回忆自己一年来做过的 坏事,仔细思谋,还真有几桩,比如用弹弓打死过麻雀,再比如卖豆腐的老高头在 翟役生掏他鸡鸡时,总是叫好,喜岁来气,有次趁他不备,抓了一把土撒到豆腐上, 将整板豆腐糟蹋了,气得老高头胡子都翘起来了。 喜岁每每用缝衣针刺完“恶罐”,还会嘬起嘴,“叭叭”地亲吻“善罐”,对 家人说:“我猜这一年咱家做的好事,罐子里都盛不下了,灶王爷升天时可别晃荡 善罐呀,万一好事洒了,咱家可就不合算了。”为此,喜岁常常从旧报纸上裁下一 块纸,抹上糨糊,封住善罐的口。有一年,周耀祖发现,喜岁糊在善罐口的那张纸, 是一个寻物的启事,说是有人在江沿丢了一只篮子,内有凉帽一顶,短衫一件,酒 壶一个,铜碗两只,香烟半盒。周耀祖大笑,说是玉皇大帝看到这启事,肯定不悦, 难不成天上的列位神仙把这东西偷走了?赶紧将报纸揭下。喜岁有点窘,自此不再 糊报纸,因为那上面的字,就跟满天繁星一样,他看着眼熟,但叫上名的没几个。 万一再把药物广告贴上去,玉皇大帝还不得以为咒他害病呀。 于晴秀入夜送灶王爷时,喜岁乐意帮忙。喜岁最喜欢烧灶神的坐骑,因为这时 候,坐骑需要的干草和豆子也得烧掉,喜岁惦记着吃那些豆子。纸马和干草灰飞烟 灭时,他会从温热的灰烬中,扒拉出豆子,扔进嘴里咀嚼着。半熟不熟的豆子最好 吃了,不软不硬的,又香又甜,还有点微微的腥,比开河的鱼还要鲜香。 小年的早晨,于晴秀烧了一锅水,拆洗被褥。这是每个主妇除了扫尘外,年前 必忙的事情。她想周耀庭在牢里,不如先拆他的,洗干净后,将被褥给他卷起,省 得落灰。于晴秀拆周耀庭的褥子时,觉得褥子不柔软,以为棉花板结了,还想着拿 到弹棉花的地方给它松软松软呢。谁料扯掉褥单,从裸露的棉絮中,竟然发现了花 花绿绿的钱!周耀庭把钱絮在了棉花里。而她拆枕套时,枕瓤里又掉下一包包用油 纸包裹的烟土。一旁的周济看了,气得面色铁青。他大骂周耀庭,说他在禁烟所却 私藏烟土,可见那些钱来路不正,坐牢罪有应得!于晴秀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好心做 活,却惹了麻烦,她怕周耀庭出牢后说钱少了,再怪罪她这个当嫂子的,赶紧把褥 单又铺回去,原封不动地缝好。那些烟土,则被周济一股脑投到火炉烧了。火炉猛 吸了一场大烟,钻出烟囱的烟,也就带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以致上门来派发鼠疫 宣传单的巡警,开门后先说了句:“锅里煮着什么肉啊,连你家烟囱冒出的烟都那 么香!” 周济正在气头上,他用手捶着灶台说:“煮什么肉,王母娘娘的肉!” 巡警没有想到一句恭维话,却遭到奚落,没有好气地说:“连王母娘娘的肉都 敢煮,不怕遭殃吗?” 送灶神的日子,干晴秀忌讳听到不吉利的话,连忙给来人端茶,说:“又是风 又是雪的,多辛苦呀,快坐下来喝碗热茶暖暖身子吧。” 巡警说:“不客气,还有好多家没送呢。”丢下宣传单,走了。 浅粉色的宣传单上印着几行高粱米粒般大的黑字,是日常生活提示,例如喝开 水,勤洗手,吃熟食,出门佩戴口罩,不准随地便溺,户外的厕所要垫石灰等等。 还没等于晴秀把宣传单看完,另一个穿着白服的人登门了。封城后,防疫员每日都 要上门,询问居民的健康状况,逐一登记,看看有无异常。这人一进门跟往常一样, 扯着嗓子问:“有没有不舒服的?” “没有——”喜岁代家人回答。 “我听说了,瓦罐车上吃你们家饭的人,都吃服帖了!昨晚你家管饭的一节车 厢,有七八个人解除隔离,他们还不愿意下火车呢,说是在那儿吃得香睡得美,怪 享福的。”防疫员说话时,口腔成了风箱,将口罩吹得一鼓一鼓的。 周济对周耀祖说:“出来了好几个人,今天就不用送那么多饭了吧?” 防疫员说:“我听说又进去了好几个!” 周济说:“这么个隔离法,啥时是个头啊?” 于晴秀在一旁说:“过了狗年,到了猪年,就太平了。” 周济说:“再有六七天,狗年就过去了。早知狗年这么不安生,过年那时候, 家家挂一个打狗棒就好了。” 防疫员笑了。他见周耀祖在灶上忙活,问:“今儿小年,给他们送什么好吃的?” 周耀祖说:“豆芽炒粉条,还有猪肉白菜蒸饺。” 防疫员啧啧叫着,说:“这么好的饭菜,我都想去瓦罐车上呆着了,省着还得 挨家挨户查病。今儿嘎巴嘎巴冷,不出门又不行,遭了血罪!” 周耀祖说:“瓦罐车一个屁大的地方,住着那么多人,吃喝拉撒都在上面,臭 也臭死了,要让我在那呆着,就是见天的山珍海味也不干,怕把腿呆瘸了!” 防疫员睫毛上挂着的霜雪,进门的一瞬就融化了,他一边揉着湿漉漉的眼睛, 一边说:“周大哥说得也是。万一呆在里面,再传染上鼠疫,就亏大发了!瓦罐车 上有解除隔离的,可也有发病的,被送进疫病院呀。不说别的,昨天和前天,又死 了几十号人!所以啊,今天得好好送灶王爷,让他保佑咱别断了灶火,活着就好!” 防疫员说完,出了周家。 本来于晴秀想着晚上简单送一下灶王爷就是了,防疫员的话,让她觉得祭灶不 能因鼠疫而马虎了,还得跟往年一样庄重,因而打发喜岁去仓房取来一只闲置的竹 筐,把它拆了,给灶王爷编骑乘。用竹篾将马编好后,再糊上纸。喜欢红马的糊红 纸,喜欢白马的就糊白纸。周耀祖本来忙得不可开交,见喜岁不帮自己剁白菜,而 帮母亲编起了马,发着牢骚:“一个灶王爷,看不见摸不着的,用不着那么恭敬着!” 于晴秀说:“为了咱家的灶火,不能凑合!” 喜岁也说:“灶王爷是神仙,咱对他好,他今年上天多说点好话,明年咱家就 会要啥有啥!想要做饭,灶神就把柴给抱来了;想要喝酒,灶神就去烧锅给打回来 了;想点灯了,灶神就把灯给点亮了;想睡觉了,灶神给铺好了被子;想撒尿了, 灶神就把尿罐给咱端来了!” 周耀祖终于被喜岁逗得哈哈大笑,说:“灶神要有那么大能耐,你娘明年生孩 子时,就让他当接生婆吧,我提早给他煮好红皮鸡蛋,好好犒劳他!” 于晴秀故意板起脸,说喜岁:“灶神只管灶上的事情,你让他管那么多,别的 神仙干啥去?” 喜岁瞪大眼睛,说:“别的神仙跟我学报灯名呗!” 于晴秀又说周耀祖:“你让个男的给我接生,什么意思吗?” 周耀祖哈哈笑着,说:“我是想让灶王爷看看人间的仙女啊。” 恭维的话,心性再高的人,听着也受用,于晴秀抿着嘴笑了。 于晴秀编这匹马,花了好几个钟头,直到下午三点多,天傍黑了,才算完工。 喜岁喜欢白马,于晴秀给马糊的便是白纸。灶神的骑乘有了,还得为他备下干草和 豆子。于晴秀这才想起,家里只有豆子,没有干草。 “没有干草,带着豆子不一样上路吗?”周耀祖说,“闹着鼠疫,没必要给他 弄个四眼齐!” 喜岁扯着母亲的衣角,趴在她耳边悄声说:“娘,晚上升灶王爷时,我能弄回 干草。” 于晴秀怜爱地揪了下喜岁的耳垂,会心会意地笑了。 喜岁跟爹爹挑着担子,去粮台送饭了。雪下午时本来停了,可日暮时分,它又 来了,大概想接灶神回天庭吧;街巷的雪,已经没过脚踝了。寒风闹腾了一个白天, 大概累了,听不见它呜呜叫了。雪花摆脱了寒风的吹打,肌肤不受侵蚀,也就下一 朵是一朵了。 白区的疑似病院,原先是一所学堂。周耀祖和喜岁路过那里时,发现门口停着 辆带篷四轮马车,看来又要有人被送入疫病院了,周耀祖不由叹了口气。马车在雪 地划出两道凹陷的车辙,喜岁和周耀祖,一人踩着一条车辙,因为这比趟着雪走路, 要省力得多。 喜岁和爹爹出发时,天只是微微泛灰,那种灰因为有莹白的雪花点缀着,整个 天空看上去像是蒙着一层质地厚重的丝绒,给人华贵之感。可是到达粮台,天已黑 了。这就是腊月天,它由灰转黑的速度,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们一放下担子, 就听见车厢传来争吵声。车厢门不像以往到了饭时大开着,它仅仅拉开了一道巴掌 宽的缝隙。想必天太冷了,人们怕热气溜出来。车厢的马灯已经点燃了,因而这道 缝隙流光溢彩的,像一把出鞘的剑,直刺夜空。 防疫员不在下面,估计上面又起了纷争。隔离在这儿的人,由于来自不同的人 家,脾性不同,作息又不同,所以摩擦不断。谁呼噜打得响,影响了其他人的睡眠 ;谁的屁放得臭,让人恶心得慌了;谁挨着炉子睡的次数多了,谁铺下的干草比别 人厚了,谁擤鼻涕擤到别人身上了,甚至谁踩着了别人的枕头,都是纷争的由头。 一片纷纷嚷嚷的说情声中,只听防疫员扯着嗓子大喊:“你们这帮娘们,真是头发 长,见识短!这是啥时期,还敢留它!要是不把它放了,你们谁也别想过好小年, 我喊来防疫车,统统把你们拉进疫病院!”防疫员的话音刚落,一个孩子大哭起来。 喜岁正纳闷着,只见车厢的那道闪光的缝隙,忽然伸出一双大手,这双手竟然放飞 出一只乌鸦! 原来,先前卫生员来清理马桶时,车厢门被打开的一瞬,刚好有一群乌鸦飞过。 刚刚被送来隔离的一个叫盖碗的孩子,起了顽皮,将一块干粮撇向鸦群,竟引得一 只乌鸦钻入车厢。盖碗和其他两个孩子,眼疾手快地将它逮住了。孩子们在里面闷 得慌,有乌鸦相伴,兴高采烈的,抱在怀里不撒手,防疫员怎么动员都没用,他只 好夺过来,强行把它放了。 防疫员下来,将纷争的原委说给周耀祖,周耀祖埋怨他:“你也是,乌鸦又不 是老鼠,有什么好怕的?让他们养两天,玩玩再放嘛。” 防疫员“哼”了一声,说周耀祖无知,乌鸦其实比老鼠还危险,因为它们喜欢 在坟地上飞,如今的坟场,埋的差不多都是鼠疫死的。天寒地冻,墓穴挖不动,听 说有不少棺材明面摆着,万一乌鸦钻进去,啄了尸体,染上鼠疫,再传染给人,麻 烦就大了。 周耀祖说:“谁说鼠疫可以这么传染?” 防疫员说:“我琢磨的。” 周耀祖不无嘲讽地说:“你个救火的,可真会琢磨!” 防疫员不高兴了,说:“救火的怎么了?我可是经过北洋医学堂的医生培训的!” 他们斗嘴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喜岁已经越过踏板,跳进车厢,给灶神的骑 乘弄干草去了。喜岁听住在里面的人说,他们睡的铺,褥子底下垫着防寒隔潮的干 草。 喜岁没有想到车厢不过就是一间矮矮的黑屋子,连他家的仓房都不如。他一上 来,那些盘腿坐在火炉旁聊天的,躺在铺上等饭的,蹲着整理东西的女人,都必奋 地站起来,围聚过来。熟悉喜岁的,要么让他唱段戏解解闷,要么让他翻个跟斗活 泛活泛她们的眼睛。还有一个泼辣的,故意学着翟役生,张牙舞爪地扑过来,说是 过小年了,要开开荤,掏他的鸡鸡吃,把喜岁吓得缩着脖子,捂紧了裤裆,直往车 厢角躲,女人们笑得个个龇着大牙,看上去像是在给牙粉做广告。 盖碗先前倚靠着车厢的板壁在哭,见到喜岁,他擦干眼泪,问他也住进来吗? 喜岁说:“我给灶王爷弄点干草就下去。”盖碗失望了,嘴一撇,又哭起来。听说 喜岁要给灶王爷的马弄干草,那个要掏他鸡鸡的高颧骨女人放下他,奔到自己铺前, 把她当枕头的半捆干草扔给喜岁,说:“灶王爷的马,可得好生伺候着!” 喜岁怕她又要扑过来,得了干草,赶紧拎着下车了。 防疫员已经听见车厢里的一群女人戏弄喜岁的欢叫声了,他一下来,防疫员顾 不得提着饭桶上去,老鹰捉小鸡似的,一把抓住喜岁,气急地说:“真是胆大包天 啊,不经我允许就敢上火车,连口罩都不戴!上了火车,你就给我在这儿隔离吧, 要是没事,七天以后再回家!” 喜岁说:“我才上了屁大的工夫,怕啥?再说了,里面那些大娘婶子,个个比 我娘欢实,又要我唱戏又要掏我鸡鸡的,哪有病!” 周耀祖虽然也生气喜岁偷着进了车厢,但他也不愿意儿子过小年被隔离在这儿, 便对防疫员说:“要想隔离他,等过了今晚,升了灶王爷,明儿过来也不迟!” 防疫员无奈地摇摇头,发着牢骚:“娘的,看人还不如救火呢,真闹心!”提 着饭桶上车厢了。 周耀祖和喜岁回家的时候,雪已停了。往年这个时刻,放爆竹的,挂灯笼的, 升灶王爷的,将傅家旬的夜晚弄得有声有色的,可今年却看不到一盏灯笼,也听不 见爆竹声。只是炊烟一如既往的旺盛,闻得见浓郁的柴草气息。 周耀祖埋怨喜岁不该为了干草,就窜进车厢,那多危险呀。 喜岁说:“爹,给灶王爷的马弄吃的,他不会让我得病的。” 周耀祖说:“灶王爷要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这天晚上,周耀祖执意不让于晴秀送灶神。他领着喜岁,在门前烧了灶王爷的 神像,烧了纸糊的白马、干草以及豆子。那片洁白的雪地,被烧出一块澡盆般大的 乌黑的印痕,看上去像被捅了个大窟窿。喜岁如往年一样,把灰烬中烧得半熟的豆 子扒拉出来吃了。 送完灶神,周耀祖对喜岁说,灶王爷升天了,伙房没人管了,万一来了贼,丢 了东西,他们就没法给火车上的人送饭了,他动员喜岁跟自己这段日子睡在伙房, 等除夕请回灶神,再回炕上睡。喜岁不明白周耀祖的真实想法,欢欢喜喜地说: “在这儿睡更好,省得听喜珠磨牙。”于是,爷俩把闲置在墙角的柜台放倒当板铺, 抱来行李,铺开睡了。 喜岁和周耀祖这一躺下,再也没有起来。第二天一大早,周济像往常一样来到 伙房,发现儿子和孙子竟然睡在这里,连忙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哼哼,没有 回话。周济知道情况不妙,凑近一看,他们打着寒战,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喜岁半 闭着眼,周耀祖则大睁着眼。周耀祖见着父亲,艰难地扬起右手,颤抖着指了指门。 周济明白,儿子这是让他把门反锁上,不让于晴秀和喜珠进来。 周济慌得手脚哆嗦,好不容易才把伙房门反锁上。他瘫软在地上,捧着脸,悲 凉地哭诉:“老天爷呀,你叫走一代人不行,还想三代一起叫啊——” 两天以后,喜岁死在疫病院。又两天后,周耀祖和周济也死了。而喜岁所踏上 的那节车厢的人,包括盖碗,一共死了九人。这是封城之后,最大的一波死亡。 带着喜珠被隔离在白区疑似病院的于晴秀,并不知晓周家三代人已经去了另一 个世界。腊月二十八的夜半,她忽然梦见喜岁。那是春天,风是暖的,窗前有燕子 在叫。她正在点心铺子的面案上忙着,喜岁忽然一阵风似的飘进来。他上穿蓝缎子 衣服,下穿黑色马裤,足蹬锃亮的马靴,手里拈着一张灶神像,一进门就直奔灶台, 快活地将它贴到墙上,对于晴秀说:“娘,给我留着缝衣针,我跟爷爷奶奶和爹爹 说好了,往后过小年的时候,我还回家,帮娘把恶罐扎破了再走。” 喜岁说完,飘然而出。于晴秀追到外面,发现他已骑在一匹白马上了。喜岁勒 紧缰绳后,白马不是向前方的路奔去,而是纵身一跃,四蹄腾空,带着喜岁,一直 飞向白云之中。 于晴秀从梦中惊醒后,明白周家人这是把她和喜珠抛弃了,她的泪珠滚滚而下。 泪珠明明是水,可于晴秀却觉得,今夜的泪珠是火焰,因为它们烫着了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