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周家祖孙三代之死,让伍连德看到了防疫形势的严峻。瓦罐车被隔离的人越来 越多,而确诊的鼠疫患者,在各处病房也是人满为患。傅家甸封城后,疫情并没有 像他期待的那样落潮,而是呈涨潮之势。每天晚上他拿到新的一天的疫情统计时, 心情都格外沉重。死亡数字由原来每日的四五十人,猛然攀升至八九十人,有一天 竟然达到了一百八十人!这样的数字,让他觉得人间真的潜伏着魔鬼了,因为他该 做的都做了。如果说病毒是敌人的话,那么这个敌人之所以难对付,在于它总是比 人类先行一步,与它过招,已经是一种被动了。 傅家甸最初的鼠疫患者,出现在三铺炕客栈。令人吃惊的是,与几位鼠疫死亡 患者都有密切接触的王春申,竟好像被神灵护佑了,安然无恙。而另一位姓刘的中 医,一直在重症鼠疫病房工作,他不习惯戴口罩,没采取任何防护措施,却也无事, 刘中医笑称自己龇着好几颗龅牙,地狱的小鬼以为他是混迹人间的同类,忽视了他。 此时对防控鼠疫有点绝望的伍连德,从王春申和刘中医的个案中,希冀人体能出现 自然免疫力,打败鼠疫。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伍连德心事重重地跟林家瑞一起,乘马车到各个隔离区 检查防疫情况。看着傅家甸清冷的街市,尤其是看着店铺窗顶探出的那些没有烟火 气的烟囱,伍连德压抑极了。他想如果防疫失控,这座城将沦为死城,自己也许来 不及看上天津的妻儿一眼,就会成为第二个迈尼斯。想到这儿,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下令焚毁的几家疫情严重的店铺,房屋的空架子还在。当时怕火势失控,一边焚 屋,消防一边洒水,滴水成冰,因而黑黢黢的屋檐下,悬垂着一串串冰溜儿。这些 冰溜儿错落有致地排布着,晶莹剔透,宛如竖琴的弦,等着阳光或风,拨动心弦。 傅家甸人告诉伍连德,这样的冰溜儿,以往只在初春出现。那时屋顶的积雪融化了, 雪水顺着屋檐喜泪似的滴答下来。它们流到黄昏时分,随着寒气上升,柔软的身体 骤然变得僵硬,被吊在半空,化作冰溜儿,看上去就像屋檐垂下的刘海。 伍连德走下马车,在地上捡起一根长长的木杆,打落了一座屋檐下的冰溜儿。 它们坠地的一瞬,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不想看这非季节性的冰溜儿,他要等着看 傅家甸人迎来春天、阳光融化了积雪所凝结成的冰溜儿。 伍连德准备去粮台时,在北三道街的街口,碰上驾着马车从郊外运尸回来的王 春申。伍连德唤车夫停一下,跟林家瑞下了马车,和王春申聊起来。 伍连德指着黑马,用生涩的中国话说:“漂亮——” 王春申听后梗着脖子,不无得意地说:“伍大人,它是道台府出来的,不俊能 行么。当年它进那里,就跟给皇上选进宫的妃子一样,得一关一关地过。要不是因 为它是黑色儿的,现在道台老爷出门,就是它给驾辕啊。” 伍连德问:“干大人——知道它?” 王春申摇着头说:“这是最早的道台老爷在时选中的马,于大人可不认识它。” 伍连德再问王春申话时,说的就是洋文了,估计那是复杂的话。林家瑞把它翻 译过来,说:“伍医官问你,今天这是第几趟运尸?” 王春申说:“第二趟了。” 伍连德声音颤抖地问运了几个人? 王春申耸了一下肩,说:“伍大人,我一趟拉俩,两趟共拉了四个人。其中有 个女人怀着孩子,要是把她肚里的也算上,那我送走的起码是五口人啊!” 伍连德听到有孕妇死了,心里一抽,用英文说了句:“我的上帝!” 偏偏王春申把这句英文当做中文“埋旮旯”给听了,以为伍连德不许孕妇人坟 场,建议埋在旮旯,他生气了,说:“伍大人,那女人带着没下生的孩子死了,多 可怜哇,可不能把她当成死猫烂狗,随便埋在旮旯,那可对不住人家哇。” 林家瑞赶紧解释:“伍医官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王春申咳了一声,说:“那还中。” 林家瑞同情地看着王春申,说:“每天拉死人,是不是连饭都吃不下去?” 王春申摇了摇头,说是自从加入了抬埋队,每天从坟场回来,还特别能吃呢。 为什么呢?因为天天送死人出城,看着坟场的棺材排成溜儿,想着自己万一有一天 也排在那里,就再也不能吃饭了,不拼命吃东西,好像都不知道自己还活着。 王春申的话,让伍连德的心更为沉重。持续的死亡,已经把人的精神快压垮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王春申说坟场的棺材排成溜儿了,那里不是专门有负责埋葬的人吗? 他让林家瑞问问这是怎么回事?王春申说,地冻得太实了,不好刨坑,棺材也就不 能入土,就那么明面摆着了。他的回答让伍连德蹙起眉头,他改变主意,不去粮台 了,立刻去坟场。 马车出了城,驶上了通往坟场的路。那是一条蜿蜒的土路,路上的积雪被马车 碾压得平平展展的,像生铁一样,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路两侧是大片大片的庄 稼地,虽然上面覆盖着积雪,但还是能看出一道道凸起的垄台和凹陷的垄沟。这肥 沃的土地,能产出畅销世界的大豆。伍连德想也许这庄稼地的主人,已有被鼠疫劫 走了的,再也种不了庄稼了,他的眼睛湿了。 伍连德到达坟场,被眼前的情景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望无际的坟场上,果然摆 着一长溜儿的棺材,足足有一两里的样子,一个挨着一个,看上去像码在大地上的 多米诺骨牌。这样令人绝望的骨牌,要想推倒,循非易事。伍连德迎着刺骨的寒风, 绕着这条长龙似的棺材走下去,发现很多棺材都是廉价的棺木,草草钉上,缝隙很 大,有的死者的胳膊和腿,就从缝隙中探出来。在棺材中间,还有用草席裹着的尸 体。草席被狂风吹散了,死者的脸就暴露在天光下。 鼠疫杆菌可以在寒冷的室外存活很久,这个杂乱无章的巨大的坟场,摆放着两 三千具的棺材和尸体,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传染源呀。虽说在人际中,肺鼠疫可以 直接通过飞沫传播,可是。如果出没在坟场的老鼠,接触到这些尸体,流窜到城区, 鼠疫照样会蔓延,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这些裸露的棺木和尸首,无 疑是巨大的毒瘤,必须切掉,可是该怎么下手,伍连德一时犯了难。 坟场旁有个冒烟的窝棚,伍连德走过去,见里面有三个面色黑红的人,穿黑棉 袄,黑棉裤,胸前吊着白口罩,正围聚在一团烤火,嗑瓜子。伍连德问他们是做什 么的,他们说是官府雇用来的,负责埋葬。林家瑞知道伍连德接下来要说什么,赶 紧代问:为什么棺材明面摆着,不挖坑深埋?其中一个肥头大耳的人站起来,出了 窝棚,拎起地上的铁镐,说:“大人,您看着——”他抡起铁镐,朝地上刨了起来。 这人力气很大,可几镐头下去,土地只是擦破了点皮,溅起星星点点的黑土。再往 下刨,它坚如钢铁,难破其真身。那人把镐头扔给伍连德,说:“大人不信试试, 俺们也想让他们入土,可是天寒地冻的,挖不动坑呀,只有等明年开化再埋了。” 明年春天再埋?以哈尔滨回暖的时间来推断,起码还要三个月。到了那时,这 里恐怕尸横遍野了,伍连德心如刀绞。 又一挂运尸的马车过来了。那三个人听见辘辘车声,把口罩戴上,迎上前去。 他们所能做的,不过是把尸体从马车上抬下来,归拢到一处,继续码着多米诺骨牌。 他们说,由于棺木有限,已经有两个礼拜了,很多死人连口棺材都混不上,直接裹 着草席来了。伍连德望着那不断延伸的尸体队伍,泪水直往心里流,他已经想好了 一个除患的办法,不过怕吓着林家瑞,没有即刻说出口,而是让他乘马车回城,把 于道台和傅家甸县衙的陈知县请来,他有要事,要在坟场与他们商量。 两个小时后,于道台和陈知县来了。伍连德让他们戴好口罩,上了各自的马车, 先绕着坟场转了一圈,然后停下来,问他们看了这些裸露的棺木和尸体,作何感想? 于驷兴没有想到坟场的情景如此凄凉,他面有愠色地指责陈知县,说是道台府给县 衙的安置死者的经费,如数下拨,可为什么棺材不能入土,而且还有那么多人只是 裹着草席?这不是愧对死者吗? 陈知县哭丧着脸说:“于大人有所不知,棺材铺日夜赶制棺材,可死的人越来 越多,棺材料子紧缺,供不上啊,只能让他们裹草席了!要是死三个五个的,坑再 怎么难挖,咱就是用手指头也给他们挠出个坑呀。可现在死的人多,人手又不足, 只能先这么撂着,等开春了,再给他们下葬!” 于驷兴仍是气愤难平。本来他心情就不好,他已经得知。由于防疫不力,他这 个道台即将被革职,由吉林交涉使郭宗熙暂兼,自己去向难料。他一肚子委屈,因 为他已经尽力而为了。看着黎民百姓受难,他也心痛,可又束手无策!而前一段, 长春清剿同盟会的一个秘密活动场所,在搜查中,从一份资料中发现,傅家甸居然 有三个人加入其中,一个是玻璃厂的老板,上个月患鼠疫而亡;一个是滨江第一小 学堂教国文的老师,现正在疑似病院被隔离;还有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就是 徐义德。于驷兴曾经去过他的铺子,喜欢他卖的灯笼、香烛和门神,这样的店铺, 户外即使寒风凛冽,里面也春意融融。这样一个人被抓起来,他也难过。警察搜查 徐义德的住处时,竟发现他把一面龙旗,搭在洗脚盆上,当擦脚布用。反清的同盟 会成员深入到社会各个阶层,官府浑然不觉,这也是他的失职。于驷兴不知道,这 样的成员,哈尔滨还有多少。他感觉苍茫大地下,有地火在悄悄燃烧。 伍连德把这个坟场的危险性说与于道台和陈知县后,道出了他的想法:焚尸!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消灭这个传染源。 陈知县叫了声“我的娘——”于驷兴则叫了声:“老天爷——”显然,他们都 觉得这是个令人发指的举动。 伍连德说,事不宜迟,要尽快做出决断,否则封城后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前 功尽弃。 于驷兴思忖片刻,仰天长叹一声,说如果焚尸果真能消退鼠疫,把人渡出险境, 只好冒天下之大不韪,让死者受委屈了。 陈知县听于驷兴这样说,也点了点头,说:“唉,你们怎么说怎么是吧。” 伍连德口述电文,让林家瑞记录,立即回去发报给施肇基,请求朝廷准予焚尸! 伍连德在电文签上字,干驷兴和陈知县也都签上字。于驷兴签完字的一瞬,望着西 沉的太阳,仿佛看见了一个告别的句号,泪水滚滚而下。 施肇基收到伍连德请求焚尸的电报,呆坐良久。他知道不是必要,伍连德是不 会下这个决心的。从他每天收到的疫情报告上,说明鼠疫仍然猖獗。施肇基明白伍 连德这样做,一定是有科学依据的,但此事却令他难下决心。一是焚尸有悖人伦, 二是就是年关了,鼠疫本来让当地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焚尸再引起更大的恐慌 甚至敌意,恐对防疫不利。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吉林巡抚廖仲恺也电请焚尸, 看来此事刻不容缓,施肇基便去找那桐商议。那桐一听伍连德要把几千具尸体焚烧 掉,震怒,指责伍连德到了哈尔滨一个多月了,防疫动静不小,可收效甚微,言下 之意,是不是用人有误?施肇基便把哈尔滨的官绅也在电报上签名和廖仲恺的电请 说与那桐,指出为了整个东三省的安全,焚尸大概别无选择了。那桐被说服了一些, 他无奈地对施肇基说,焚尸是个惊天动地的事,外务部也不能做主,要请求摄政王 裁决方可。 第二天就是除夕了。施肇基无心过年,早餐他仅仅喝了杯茶,吃了块点心。他 穿好朝服,乘马车出家门时,因未睡好,腿脚发软,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他似乎预感到,今日上朝,向摄政王载津奏请此事,恐生周折。果然,当他在朝上 说出伍连德要求焚尸时,众臣哗然,一片斥责之声。一向宽厚的载沣见此,微微叹 气,把此折放下,同情地看着施肇基,说是择期再议。 施肇基垂头丧气回到外务部,给伍连德拟电文,打算告知结果。可是,他下笔 艰难,不知该如何把这失望的消息告诉给他。想想伍连德是自己举荐担起东三省防 疫重任的,再想想这个内慧的才俊,虽然生活在海外,但他骨子里流淌着中国血, 如果不是防疫所迫,他是不会做出焚尸的决定的。施肇基想,无论如何,再去争取 一次,如果能得恩准,哪怕焚尸后鼠疫仍难控制,他宁可丢掉乌纱帽,也不能放弃 这线生机。主意已定,施肇基把草拟的电文作为陈年旧历,反扣在桌上,走出外务 部。一直等候在外的车夫以为施大人该回家守岁了,谁知他踏上马车后吩咐:“快, 去摄政王府上。” 天色暗淡了,城里大多的人家,已经在门首挂起了红灯,爆竹声不绝于耳,空 气中弥漫着幽微的硫磺味。摄政王府张灯结彩,戏班子正在唱戏,一派祥和之气。 门房说摄政王正在听戏,不能禀告。施肇基只好塞上银子通融,门房这才放他进门, 让他在客厅等候。施肇基把一壶热茶等凉了,丝竹之声才止息。 载沣给戏班子的人赏完钱,听说施肇基已等候多时,明白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求 见,连忙来到客厅。施肇基屈膝给摄政王行礼时,载沣叫了声:“施大人请起——” 将他扶起,直言上午朝野中的大臣们对焚尸众口一词反对,他怎能准奏呢。 施肇基说:“我信任伍博士。黎民生死,恐系此举。圣上多年在海外,喜好天 文:当知科学之重要。若能开风气之先,下旨焚尸,脱百姓干苦海,保社稷江山无 虞,会流芳百世!” “可是施大人,大过年的,我怎能下旨焚尸,做悖逆人伦之事?”摄政王显然 不高兴了,“若真要焚尸,你以外务部的名义核准吧。”在载沣看来,这已经是他 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施肇基说:“若以外务部名义核准,恐怕伍博士也不敢焚尸。” 摄政王问:“为什么?” 施肇基说:“焚尸亘古未有,反对者不在少数。若以外务部名义电告,恐怕没 有震慑力。” 载沣看着忧心如焚、一脸倦容的施肇基,用手抚了抚那壶已经冰凉的茶,踱到 窗前,踌躇良久,背对着施肇基,缓缓地说:“准奏,焚尸吧——” 施肇基第一次听到,摄政王的声音是颤抖的。好像惊雷过后,留在空中的回音。 他的眼睛湿了,连忙叩头谢恩。 苦等两天,伍连德没有得到回音,有点绝望了。除夕的早晨,他对林家瑞说除 非施肇基回电,否则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说完换上白服,进了实验室。林家瑞很 纳闷,因为目下已经没有可做的实验了,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干什么?整整一个上 午,实验室无声无息的,正午时分,林家瑞再也坐不住了,推开了实验室的门。 伍连德知道是林家瑞进来了,他没有回头,而是背对着他,吩咐林家瑞立即差 人采买火油,准备焚尸。林家瑞吓得脸都白了,哆嗦着说:“圣上要是不准奏,擅 自焚尸可是掉脑袋的事儿啊!” 伍连德突然回过头来。林家瑞发现,伍连德的脸色微微泛红,眼里噙满热泪, 整张脸光洁鲜润得如同初升的太阳,带着股与黑暗永诀的气势。他声音颤抖地对林 家瑞说:“如果明天还没消息,这把火一定得烧起来!” 林家瑞哽咽地说:“我这就叫人去买火油。” 已是除夕的傍晚了,焚尸之事仍是杳无音讯。伍连德正在察看从日本人开的商 店购回的火油时,于驷兴差人来防疫局,恭请他去道台府守岁。盛情难却,伍连德 便同林家瑞一起去了。走前他嘱咐防疫局的人,若是施大人回复电报,一定快马去 道台府报信。 还没到道台府,伍连德就看见了官道大门悬挂着的两盏红灯笼。它们看上二去 就像夜的心脏,勃勃跳动着。于驷兴戴着带花翎的官帽,长袍马褂,顶着寒风,迎 候在门外,让伍连德好不感动。大门两侧的门柱贴了一副春联:天恩春浩荡,文治 日光华。伍连德下了马车,拱手向于驷兴拜年,于驷兴也回着礼,引他们入府。 一到过年,道台府里最忙的,是厨子和杂役。厨子忙的是吃的,杀鸡宰羊,包 冻饺子,做酱肘子、猪头闷子、狮子头等,还要水发燕窝、鲍鱼、海参等伽干货, 此外,最重要的是蒸各种干粮,馒头、豆包、菜包等等,一缸缸的装满,冻在外面, 正月里随吃随取。杂役呢,他们要给各屋扫尘,挂灯笼,在大堂搭彩棚,将天地桌 摆上,上面放置香烛和各色吃食,供奉天地神。此外,由于过年要拜祭井神,年三 十这天,得用尖底儿的柳罐封上水井,杂役们要打上百桶的水,将一溜儿水缸灌满 备用。水井到了年初二,才能启封。 伍连德路过大堂时,发现两个杂役正搭彩棚。于驷兴解释说,鼠疫扰得人也没 心思过年,很多年事都减省了,但彩棚是不能不搭的,因为天地神和列祖列宗,不 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不供。 于驷兴把客人请到内宅。一进门,先看见堂内放置着一个花梨木的长条案,上 面摆着一只花瓶,一盘苹果,一盘冻柿子。花瓶中插着带穗的如意,象征着“岁岁 平安如意”,苹果和冻柿子上,也插着如意,不过没有花瓶中的大,取其果品的谐 音,分别寓意着“平安如意”和“万事如意”。伍连德想谁要是在他心中插一只如 意就好了,鼠疫销声匿迹,他就会称心如意。 支在堂中央的红木四方桌上,水晶肘子和蒜泥皮冻等凉盘已摆上了。于驷兴引 客人落座后,仆人送上了热气腾腾的茶。于驷兴说,膳房有一位来自京城的名厨, 叫郑兴文,他做的飞龙和鳇鱼,袁世凯颇为赞赏。他到哈尔滨后,首创了两道名菜, 一个是“加官授禄”,一个是“马上封侯”,深得施肇基大人喜爱,这也成了道台 府年夜饭的保留菜目,希望它们能带给他们吉祥。于驷兴还说,今夜特意请了商会 的傅百川作陪,他会带来傅家烧锅的陈酿。 于驷兴见伍连德忧心忡忡的,宽慰他说:“星联兄,大过年的,朝廷哪能商议 焚尸这不吉之事,我估摸着,初三后能给个信儿,那就算开恩了!你我都尽力了, 听天由命吧!” 伍连德喝了口热茶。本来清香扑鼻的茶,入口后却是苦的。想想鼠疫像欺行霸 市的无赖一样,死缠烂打着不走,伍连德哪有吃酒的兴致。他微微叹息着放下茶碗 的一刻,傅百川拎着一篓酒来了,酒篓上贴着大红的“福”字,伍连德这才想起大 过年的来道台府,没有给干驷兴带点年礼,有失礼数。可是,如今商业凋敝,哪有 办年礼的气氛? 伍连德对傅百川拱手相谢。自鼠疫起,这个商人对防疫局的支持是最大的,他 雇用人,免费做了上万只口罩。封城后防疫人员紧缺,也是傅百川动员中医,积极 参与防疫。伍连德在傅家烧锅见过傅百川神经失常的老婆,守岁的日子,他放下一 家老小来陪自己,伍连德过意不去。 天越来越黑,年越来越近,那两道名菜热气腾腾地上来了。于驷兴说,这两道 菜,都与施肇基大人有关。施道台离任之前,正是那一年的春节前夕,说是圣上召 他进京议事。施肇基不知此行祸福,忐忑不安。郑兴文为解老爷的忧虑,炒了一盘 鹿肉。周围摆上一圈焯好的红色鸡冠,又煎了一盘马哈鱼,在中央摆上红烧的猴头 菇。前一道菜因为有鹿肉和鸡冠,被命名为“加官授禄”,后一道菜因为有马哈鱼 和猴头菇,取其食物的第一个字,命名为“马上封侯”。施道台听了郑兴文的解释 后,心臆舒畅,大快朵颐,到京后果然得到的是喜报,升职到外务部。这两道讨口 彩的菜,从此后就成了道台府年夜饭必备的佳肴。 作为医官的伍连德,对功名利禄是淡漠的,他此时唯一的祈望,就是朝廷准予 焚尸。如果施肇基的回电让他失望,他也不会让备下的火油闲置的。主意已定,伍 连德从容地拿起筷子品尝这两道菜。不过由于心里不是滋味,感觉它们也不是个滋 味。伍连德落寞地放下筷子的时候,于驷兴和傅百川正在说于晴秀,他们哀叹她一 夜之间失去了公公、丈夫和儿子。伍连德知道,这个点心做得远近闻名的孕妇,正 在疑似病院接受隔离,目前体温正常,无异常症状。再过几天,如果她生命体征仍 然平稳,就会回家了。可是,失去了顶梁柱的她,该怎样面对空荡荡的房屋?该怎 样打发漆黑的长夜? 傅百川说:“我听说,过小年的时候,不是为了给灶王爷的白马带点草料,喜 岁也不会上了闷罐车,想起来真是让人心痛啊!以后我的铺子开张,谁还能给我放 鞭炮呢。” 于驷兴见伍连德情绪低沉,连忙跟傅百川使了个眼色,不让他谈伤感的话题。 于驷兴端起酒盅,说:“今天能和星联兄诸位一起守岁,三生有幸!庚戌已去,辛 亥既来。来来来,咱们用美酒,辞旧岁,为新岁接福!” 傅百川激情满怀地接着说:“狗年去猪年到,鼠疫去曙光来!” 傅家烧锅的酒一入口,伍连德再次体会到了那种热辣的芬芳。这烈火般的琼浆 呛出了他的眼泪,他多想趁此哭上一场,释放这种如背负大山的沉重压力啊。 他们干完一盅酒,第二盅刚刚斟满,还未举起,道台府的门房来报,说是防疫 局来人,给伍钦差送来了外务部急电,说完,把卷成筒形的电文呈上。 伍连德接过电报时,双手颤抖。待他看完电文后,喜极而泣。因为他明白,为 了“圣旨,准伍连德所奏”这几个字,施肇基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于驷兴从伍连德的表情上,知道朝廷准奏了,他长吁一口气,悄悄走出内宅, 去刚搭好的彩棚,叩谢天地神。他奉上的香刚燃了寸长,伍连德闪进来。他听仆人 说于大人在拜祭天地神,也过来磕了个头。礼毕,伍连德和于驷兴一行,乘马车回 到防疫局。连夜调集焚尸所需人力等。当于驷兴发现伍连德已经备下了火油时,他 睁大眼睛,久久忘着伍连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针指向辛亥年时,伍连德和于驷兴正商议着该邀请哪些人来观看焚尸。当林 家瑞提醒他们新岁已至时,伍连德直了直腰,凝神谛听,可是外面并没有传来一声 爆竹。他觉得奇怪,问于驷兴这是怎么回事?于道台解释说,由于封城,人员不走 动,为防走水,官府下令不许燃放爆竹。而无声无息的年,总让人觉得压抑。伍连 德对于驷兴说,鞭炮的硫磺味不但能祛除病菌,还能鼓舞人的士气。建议大年初一, 让全城的百姓都燃放鞭炮。于驷兴点头称赞,说是鞭炮能驱邪,冲晦气,他也不喜 欢没有动静的年。于驷兴当即表示,由官府出资买鞭炮,明天就叫人分发到各户。 初一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一群穿黑衣戴白口罩的人就在坟场忙上了。他们 要把那长龙般的棺材攒成堆儿,以利焚烧。这些人一直忙到中午,以一百个棺材为 一堆,最终拆成二十二个堆。他们往棺材和尸体淋火油的时候,一挂挂马车朝坟场 驶来。来人有以伍连德为首的防疫局的人,于驷兴、陈知县这些官绅,还有一些国 家驻哈尔滨的领事,以及傅百川等商人。 伍连德从衙役手中举起燃烧的火把,引燃第一堆棺材。只听“轰”的一声,一 簇簇火焰腾空而起。它们看上去就像一道道金色的笔画,在苍茫大地上,代火堆中 的亡灵,书写着告别语。随着一堆堆棺材陆续被点燃,整个坟场火光冲天,浓烟滚 滚,虽然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可还是闻得到刺鼻的焦煳味。先前在坟场上空飞翔的 麻雀,一只都不见了,可是有几只乌鸦,却无所畏惧地飞来了。它们落在坟场上, 身披黑衣,端端立着,好像要为这些无辜的死者,做最后的守灵人。 王春申驾驭着黑马来坟场运尸时,焚尸已经结束。也许是被火光和烟气给熏着 了,今天的夕阳通红通红的。坟场里长龙般的棺材不见了,他的眼前是一堆堆还冒 着丝丝缕缕热气的灰烬。王春申想起被扔在这里的继宝和金兰,连尸骨都没留下, 不像他亲手埋掉的吴芬,还有座坟可以凭吊,忍不住蹲在地上,痛哭失声。负责埋 葬的三个人听见哭声从窝棚里出来,指着马车上的尸首说,这家伙走运,可以入土 了!原来,那一堆堆被大火舔舐过的土地,此刻松软如解冻后的大地,可以不费力 地刨出坟坑。他们知道王春申为什么哭,也知道他哭的主要是继宝,便劝慰他说: “吴二家的还不算老,你再跟她生个吧。”王春申听闻此言,想起赖上他的那个斜 眼女人,无限悲凉。哭得更凶了。 初一的夜晚鞭炮齐鸣,傅家甸好像复活了。伍连德在“噼啪噼啪”的爆竹声中, 拿到了这天的疫情统计数字。死亡人数比前一日少了十五人,这是近半个月来,死 亡数字的首次下降,奇迹终于出现了!伍连德激动万分,立刻拟电文给施肇基,报 告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当他差人发完电报,已是初二的凌晨了。伍连德回到住处, 头一挨着枕头,就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天津,黄淑琼带着长庚和长福去 车站迎接他,他们似乎刚逛完庙会,长子长庚手里举着一只旋转着的彩色风车,次 子长福提着盏小巧的鲤鱼灯。伍连德惦记着才六个月大的小儿子长明,问黄淑琼为 什么没把他抱来?黄淑琼泪光闪闪地说:“长明做了长明灯里的灯油了。” 伍连德惊醒过来,回味着夫人梦里所说的话,觉得甚为不祥,一身冷汗。他把 灯打开,踱到窗前。他多么渴望此时能出现一条天路,让他瞬间踏进天津的家门啊。 玻璃窗凝结着半窝莹白的霜花,那些锯齿形的霜花,看上去就像一颗颗闪亮的 白牙。他想长明该是长乳牙的时候了,他出了几颗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