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除夕之夜,徐嫂摘掉插在头发上的那朵白花,举着一壶烫好的酒,把桌上的三 个酒杯依次斟满后坐下,对着自己面前这杯酒呆看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来,抿了一小 口,慢慢仰起脖子,像个男人似的把酒一饮而尽。 仲良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她。在他印象里母亲是滴酒不沾的,他的父亲也一 样。 徐嫂放下酒杯,说,今天是你爸断七的日子。 仲良没做声,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墙上,那里挂着父亲的遗像。徐德林在电灯光 的阴影里展露着电影明星般的微笑。 徐嫂顺着儿子的目光,看着照片里的丈夫,又说,妈想回老家,你跟妈一起回 去吧。 仲良扭头,看到母亲脸上有种表情转瞬即逝。 在这里我养不活你。徐嫂说着,拿起一边的酒壶给自己的杯里满上,但她没有 去碰酒杯,而是低下脑袋,像是对着杯中的黄酒说起了那个仲良从没去过的老家的 小镇,那里有条河,河上有座桥,她的家就在桥畔的银杏树下,隔壁开着家竹篾铺。 徐嫂说,我十八岁跟你爸来上海,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回去了。 仲良从没见过母亲如此唠叨。他忽然说,我去能干什么? 学份手艺。徐嫂总算抬起头来,看着儿子,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给你找了 个师傅,是个篾匠。 仲良说,我要念书,还有两年就毕业了。 徐嫂说,你得养活自己。 仲良不说话了。 好一会儿,徐嫂叹了口气,又说,你长大了,你要懂事。 整个晚上仲良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他蜷缩在阁楼上的被窝里,听着寒风贴着屋 顶刮过,风中还有远处传来的声声爆竹声。 第二天,仲良一起床就见到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男人敲门进来。他的脸 上挂着浅淡的笑容,一手提着糕点,一手摘下礼帽,站在屋里彬彬有礼地对着徐嫂 躬了躬身后,朝仲良点了点头,温和地说,仲良吧? 徐嫂说,你是谁? 我是老徐的朋友,我姓潘。说着,潘先生把糕点与礼帽一起放在桌上,走到遗 像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后,慢慢转过身来,脸上的微笑不见了,说,我来看看你们, 给你们拜个年。 徐嫂说,可我们不认识你。 潘先生轻轻叹了口气,说,认识的未必是真朋友。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 纸包放在桌上,看着仲良,又说,这是你下学期的学费,为你爸,你要好好念书。 仲良站着没动,他在潘先生右手的中指上看到一块淡淡的墨痕,就觉得他应该 是学校里的教员,或是报馆里的编辑。只有每天拿笔的人才会在中指间留下这样的 痕迹。仲良不相信父亲会有这样的朋友。他说,我不要你的钱。 潘先生问,为什么? 仲良反问,你为什么要给我钱? 因为你需要。潘先生说着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想了好一会儿,仰脸看着站在眼 前的这对母子,说杀死老徐的凶手是日本人,他死在虹口的日本特务机关里。潘先 生还说老徐在死前经受了严刑拷打,他是自己咬断的舌头,因为他怕会说出不该说 的话。母子俩惊呆了,一直等他讲完,还愣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潘先生等 了会儿,不见母子俩出声,就又说,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你们有权知道真相。 说完,他还是不见母子俩有动静,就拿起桌上的礼帽起身准备离去。 仲良忽然说,他只是个邮递员,他有什么话比他的命更重要? 他是个邮递员。潘先生回过头来,说,他还是个不想当亡国奴的中国人。 徐嫂从十六浦码头下船,搭乘一条货轮回了老家。在那里,有一场简单的婚礼 等待着她。她要去嫁给那个篾匠,去做他两个女儿的后妈。临行前,徐嫂考虑了很 久,决定还是换上那件新做的棉袄。她站在门口回望儿子,哀求说,送送妈吧。 仲良无动于衷地坐在八仙桌前,对着一张报纸练书法。 那妈走了,妈会来看你的。徐嫂说完,拎起地上的两个包裹,可还是放心不下, 说,仲良,你要好好念书,你别像你爸。 仲良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一笔一画写得认真而专注。一直到报纸上写满了密密 麻麻的字,才轻轻地搁下毛笔,拉开门走了出去。 这一天,仲良在马路上整整走了一天。他穿街走巷,像个邮递员那样,把父亲 生前投递的每条街道都踏遍之后,来到静安邮政所的门房。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仲良站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低着脑袋对周三说,求你了, 你说过让我有事来找你的。 周三手里端着饭碗,说,你是块读书的料,你别把自己糟蹋了。 仲良不说话,还是低着脑袋,固执地站在他跟前。 僵持了片刻后,周三叹了口气,把碗里的饭粒都拨进嘴,反复嚼着,含糊地说, 你会后悔的。 仲良一摇头,说,没什么好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