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静安邮政所的大门通常是在静安寺的钟声里准时开启。那些穿着黄色卡其布制 服的邮递员,蹬着他们的自行车蜂拥而出,很快又四散而去,就像一群放飞的鸽子。 仲良就在这些人中间。他的自行车是用那笔学费买的。这是邮政所里的规矩, 要当邮递员,首先得自己去备辆自行车。因为,那是一笔不小的财产,邮政所是不 会为了一名邮递员而过多破费的。 仲良把两个黄色的帆布邮袋挂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这里面 的信件送到该到的地方,再把沿途邮筒里的信件带回来,交进收发室的窗口。通过 那里,信件会像雪片飞往全国各地、世界各地。 上班的第一天,所长按照惯例对他说这是项平凡的工作,只要手脚齐全,只要 认字、认路,谁都可以当一名邮递员,但这也是一项了不起的工作,它牵连着每家 每户。所长说,家书抵万金,有时候一封信就是一片天。 仲良点了点头,心底忽然有种难言的悲凉,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将与这套黄色的 制服为伴。但同事们很快发现,这个年轻人一点都不像他死去的父亲。他太清高, 太孤傲,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属于这里。 每天早上,大家聚在收发室门口等邮件,女人是免不了要说起的一个话题。邮 递员一天到晚要遇到那么多的人,要在那么多人的家门前来来去去,总有几扇门会 为他们半开半闭,也总有一些女人会对他们半推半就。仲良受不了的是他们做完后 还能说得这样绘声绘色,说得这样厚颜无耻,好像天底下的女人都是摊在邮递员砧 板上的肉。仲良觉得恶心,他常常会在这个时候踱进周三的门房里,宁可默默地靠 在他的桌沿上。 周三已经观察他很久了。这天,他笑着说,你不像你老子。 仲良说,我为什么要像他? 周三又笑了笑,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说,顺路捎一下吧。 仲良接过信,一眼就看出写信的人临过黄庭坚的帖,只是信封上没有收信人的 姓名,只写着一行地址:巨籁达路四明公寓二〇三号。 这种事情父亲生前不止一次让他做过。那些信封上从来没有名字,有时候连地 址都没有。父亲只是告诉他送到哪里。仲良问过一次:为什么让我送?你才是邮递 员。 徐德林很不耐烦地说,让你送就送,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现在,仲良总算明白了。他把信封伸到周三面前,说,你们是一伙的。 周三还是笑呵呵的,手往收发室的门口一指,说,我们都是一伙的,我们都在 这口锅里混饭吃。 仲良说,我会去告发你的。 你向谁去告发,所长?周三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垂眼看着面前的桌子,说, 你不想帮这个忙就把信放下吧。说着,他拿起桌上的茶缸,喝了一口后,像是什么 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说起了晚上做的一个梦。那蛇有这么粗,他一边比画着,一边 掏出钱,对仲良说,见蛇必发,这是个吉兆,你回来时替我带张彩票。 仲良是在巨籁达路四明公寓二。三号门外第一次见到苏丽娜的。 显然,她刚午睡起来,头发蓬松,穿着条雪纺的无袖睡裙。两个人隔着门口没 说一句话。仲良递上那封信,她接过去看了眼,又抬眼看了看仲良,就轻轻地把门 掩上,但她脸上那种慵懒而淡漠的表情给仲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苏丽娜并没有去拆那封信,因为她知道里面除了一张白纸外什么都没有。她只 是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邮递员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后,才慢慢走到阳台上。 夏天的阳光刺眼地照着阳台,也照在楼下马路两侧的法国梧桐上。可是,她没 有看到邮递员离去的背影,只是听见一串自行车的铃声从那些茂密的枝叶间响过。 苏丽娜若有所思地回到房间,坐进一张藤椅里,拿过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 点上后,随手把那封信举到打火机的火苗上,然后,看着它在一团火焰中化作灰烬。 两个小时后,苏丽娜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就像个到处消磨时间的摩登女郎,慢 慢品着咖啡,翻着画报,时而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马路。当她看到潘先生出现在 人群中时,伸手召来侍者,付钱离去。 苏丽娜远远地跟着潘先生,看他走进一幢写字楼,她就拐进小巷,从写字楼的 后门进去。两人在走廊相遇,就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一前一后沿着楼梯往上走,一直 走到楼顶的天台上。潘先生说,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苏丽娜说,俞鸿均已经明确暗示周楚康了,上海一旦沦陷,就让他作为市长随 员去南京。 潘先生点了点头,说,那你就随他去南京。 如果他不带我去呢? 你是他太太,你有办法让他带上你。 苏丽娜闭嘴了,转头望着远处海关钟楼的塔尖。 潘先生说,记住你的任务。 苏丽娜转过头来,说,你放心,我知道该做什么。 潘先生吐出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一人一支,点上抽了起来。 苏丽娜回到家时已近黄昏。她一开门就见丈夫周楚康坐在电风扇下,一个身穿 白色亚麻衬衫、手拿折扇的男人站在他跟前,正俯下身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见她进 来,男人不慌不忙地直起身点了点头,叫了声周太太。 苏丽娜记得这张脸曾出现在她的婚礼上,好像是周楚康的同学。一直等到那人 告辞后,才问了声:这是谁啊?鬼鬼祟祟的。 周楚康就像没听见,转身拉上窗帘,打开灯后,问:下午你去哪了? 喝了杯咖啡,看了场电影。苏丽娜说着转身走向厨房,周楚康却从后面抱住她。 周楚康显得急切而亢奋,就像他们在东亚旅馆的房间里第一次做爱,按在床上 衣服都顾不上褪尽就急不可待地做了一次。 苏丽娜枕在他怀里流了会儿汗后,起身把自己脱光。就在她要去卫生间时,周 楚康伸手一把拉住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把她拉进怀里,让两人汗津津的身体紧 贴在一起。 周楚康忽然说,我要走了。苏丽娜人没动,只在心里转了下。周楚康的手沿着 她身体的曲线滑过,又说,今晚就走。 苏丽娜一下仰起脸,说,上海还在。 就是要让它在。周楚康说着,一下堵住她的嘴,吻得就像生离死别那样,缠绵 而让人心碎。 两人谁也没说话,默默地在床上又做了一次后,周楚康翻身倒在一边,长长吐 出一口气,说,我今晚就走,去八十八师师部,任作战科长。 为什么?苏丽娜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本来就是陆军中校。周楚康笑了,抹了把她脸上的汗,说,我在日本学的就 是步兵指挥,现在总算能派上用场了。苏丽娜没说话,伸手关了床头灯,像个小孩 那样偎在他身边,两只手牢牢抓着他的一条胳膊,听他说怎么去找了八十八师的参 谋长陈素农。他是我师兄,周楚康说,我对他说,如果不让我归队,我会在谈判桌 上用双手把那个日本领事掐死。 说完,周楚康在黑暗中轻轻推开她的双手,起床去了卫生间。他在哗哗的水声 中对苏丽娜喊:把我衣橱里的军装拿出来。 苏丽娜躺在床上没动,也没出声,默默地看着他赤条条出来,打开灯,打开衣 橱,一件一件穿上后,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军容。苏丽娜忽然跳下床,冲过去 抱住他。周楚康顺应着她的拥抱,把脸埋进她的头发中,好久才在她耳边说,但愿 这次能让你怀上。 苏丽娜没动,也没出声,只是紧紧地抱着他,抱得自己都快喘不上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