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淞沪会战在日本海军陆战队登陆后的第二天打响。 这场战役打了三个月,租界里的邮路也就整整断了三个月。仲良却很忙,他不 分昼夜地把周三交给他的东西送到指定的地点,有时也把一些东西带回来。它们通 常是半包香烟、一支旧钢笔或是几张过期的彩票。 这天,周三把一盒仁丹交到他手里时,仲良忽然说,你们有那么多人,你们能 救他的。 周三愣了愣,问,谁? 仲良没说话,看着他。 周三好一会儿才说,我们救过,可日本人下手太快。 仲良垂下眼睛,接过仁丹转身走出门房。 周三隔着窗户叫住他,记住,不是你们,是我们。 仲良就像没听见,蹬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离去。 大街上到处是难民与伤员,飞机从人们头顶掠过,朝着枪声最密集的方向俯冲 而去,从苏州河畔传来的爆炸声震得每块玻璃都在咣咣作响。 仲良把仁丹交到一家绸布庄的伙计手里后,绕道来到巨籁达路上的四明公寓, 蹑手蹑脚地上楼,在二〇三室的门缝里塞进一个信封。这封信上没有名字,也没有 地址,里面只有一首雪莱的诗,有时是拜伦的。这是仲良最喜欢的两个诗人。他总 觉得自己的爱情就该像他们的诗歌那样华丽而忧伤。 仲良就像贼一样,每天在苏丽娜的门缝里塞一首情诗。然后,退到大街上,透 过那些法国梧桐的枯枝往上看一眼。阳台上晾着一件翠色的旗袍与一些女人的内衣。 昨天是一条印花的床单,前天是两条丝绸的衬裙,却从来没有在这个阳台上见过苏 丽娜。 有一天,在跟周三下棋的时候,仲良犹豫了很久,说,今天我路过四明公寓了。 周三把“卓”往前一挺,说,将。 仲良说,她叫什么名字? 周三一下抬起头来,他的眼中有种难以言说的光芒一闪而灭。周三说,你没活 路了。 仲良低头看着棋盘,知道许多事情他不该问,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但他还是想 说,你让我替你们做事,你总该让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吧。 周三紧抿着嘴唇,到棋盘上的棋子重新摆好后,才缓缓地开口,该知道的时候, 会让你知道。 什么时候?仲良固执地盯着棋盘上那些棋子。 周三说,下棋。 但仲良还是知道了他每天都在想念的女人叫苏丽娜。 上海沦陷没几天,邮路通了,无数的信件装在麻袋里运进租界。所长像是松了 口气,对着所有的邮递员深深地一鞠躬,说,这几天大家要多辛苦了。 仲良就是在投递的时候见到那些信的,装在牛皮纸的信封里,一共七封,都是 寄往巨籁达路四明公寓二〇三室的,收信人叫苏丽娜。仲良拿着那些信站在四明公 寓的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没有进去,而是转身蹬着自行车飞快地走了。 当天晚上,仲良回到家里顾不上做饭,烧开一壶水,就着蒸气把这些信的封口 小心地拆开。水在炉子上沸腾,仲良的心却一点一点凉下去。原来她结婚了,原来 她的丈夫是个军官,他随部队从上海退到南京,再从南京退到武汉。他一直在跟日 本人打仗。他是那么地热爱这个国家,那么地想念他的妻子。 壶中的水烧干了,炉子里的火熄灭了。 仲良呆坐在黑暗中,就像坐在一个无底的深渊里。 第二天,他敲开四明公寓二〇三室的大门,把那些信交到苏丽娜手里时,苏丽 娜说,你等一下。 说着,苏丽娜转身去了屋里,拿着一叠信封出来,递到他面前,没说话,只是 看着他。她的目光还是那样的淡漠,懒洋洋的。仲良觉得无地自容,扭头跑下楼梯, 一口气冲到大街上。 巨籁达路上忽然涌过一群游行的日本士兵,他们在这凛冽的寒风中似乎一点都 不觉得冷,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衬衫,额头扎了条白布带,就像一群示威者那样举着 拳头,喊着谁也听不懂的口号。紧随在他们两侧的是租界里的各国军警,一个个全 副武装,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些手无寸铁的日本士兵。仲良驻足在路边,下意 识地抬了抬头,他看到苏丽娜正倚在阳台的栏杆上,身上裹了条披肩,一手夹着烟, 一手拿着那些信,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俯视着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