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仲良就像变了个人。他变得合群了,随俗了,开始跟别的邮递员一起谈论女人 了,更喜欢在下班后随着大家一起去喝酒,一起去任何一个用不着回家的地方。这 些,周三都看在眼里,但他在仲良的眼睛深处还看到了一种男人的阴郁。这天,大 家挤在收发室窗口起哄时,周三凑过来,拍着仲良的肩让大家看,这小子是越来越 像他老子了,连说话的腔调都像。仲良没理他。现在,他讨厌周三说的每一句话, 但对他的眼神从不违背。周三不动声色地说,路过泰顺茶庄,记得进去问一声,有 茶叶末子的话就给他捎上半斤。 那意思就是有情报要从茶庄这条渠道出去,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仲良是从茶庄出来后发觉被人跟踪的。他骑上车钻进一条小巷,再从另一条小 巷绕出来时,就看见苏丽娜站在巷口的电线杆旁。她穿着一条印度绸的旗袍,外面 罩了件米色的风衣。这是她第二次开口对仲良说话。她说,我要见潘先生。 仲良看着她,这个时候任何表示都是违反守则的。仲良只能看着她。 告诉你上线,就说布谷鸟在歌唱。说完,苏丽娜仰起脸走了。她的高跟鞋踩在 水门汀上的声音清晰可辨。 傍晚,仲良把这两句话转达给周三时,周三摊开那包茶叶末子,一个劲地唠叨, 说要是放在年前,这价钱能买上二两碧螺春了。 两天后,周三交给仲良一叠钱与一个地址。 在一间窄小的屋子里,仲良再次见到苏丽娜,她身上光鲜的衣服与房间里简陋 的陈设格格不入。仲良把钱放在桌上,站着说,需要见面时,潘先生会跟你联络。 我现在就需要见面。苏丽娜也站着,说,我在这个鬼地方已经等了一年两个月 零九天。 仲良怔了怔,说,你去找份工作。 上哪去找?苏丽娜一指窗外的大街,那里有成群的人在排队领救济。苏丽娜说, 有工作,他们会每天排在这里领两个面包? 这是上级给你的指示。仲良说,就这么两句。 苏丽娜怔了怔,支着桌子慢慢地坐下,说,你走吧。 仲良走到门口,想了想,回过身来,忽然说,从战区来的信都扣在日本人的特 高课里。 苏丽娜一下抬起了头。这话潘先生同样说过,就在他们最后那次见面时。潘先 生带给她一个消息,八十八师在长沙会战中被打散了,两万人的一支部队剩下不到 八百了。潘先生说,你应该阻止他上前线的,他留在后方对我们更有价值。 你能阻止一个男人去报效他的国家吗?苏丽娜纹丝不动地盯着银幕,好一会儿 才像是喃喃自语地说,如果他死了,我应该收到阵亡通知的。 从战区来的每一封信都扣在特高课里。潘先生说,你得离开四明公寓。 有必要吗?苏丽娜说,租界住着那么多军官家属,她们的男人都在跟日本人打 仗。 你跟她们一样吗?按照惯例,日本方面会监视与调查每一个与抗日有关的人, 包括他们的家眷。潘先生说,我不希望任何影响到组织的事情发生。 如果他回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 你的任务已经终结。 可我已经嫁给了他,我是他的妻子。 你首先是名战士。潘先生说,你现在的任务是就地隐藏。 苏丽娜呆坐在座位上,直到电影结束,她才发现潘先生早已离去,却没发觉自 己那些凝结在脸颊的泪痕。 百乐门舞厅里的场面盛况空前,由舞女们掀起的募捐义舞如火如荼。当仲良西 服革履、头发锃亮地出现在人群中时,苏丽娜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她 已经是这里正当红的舞女。 两个人在一首忧伤的爵士乐中跳到一半时,苏丽娜说,你不该是名邮递员。伸 良没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搂着她的腰。苏丽娜又说,你更不应该来这里。 我是代表潘先生来的,仲良说,他向你问好。 苏丽娜的眼神一下变得黑白分明,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丝苦笑,说,看来你这几 年干得很出色。 仲良说,潘先生希望你当选这一届的舞林皇后。 苏丽娜发出一声冷笑,说,他不需要我就地隐藏了? 他要你去接近一个人,获取他的信任。仲良说,潘先生说你会明白的。 苏丽娜一言不发,她忽然把头靠在仲良肩上,随着他的步子,就像一条随波逐 流的船。 仲良屏着呼吸,说,你要是不接受这个任务,我会替你向上说明。 苏丽娜还是不说话,直到一曲结束,她才在一片掌声中说,那人是谁? 仲良说,资料我明天给你。 苏丽娜点了点头,挎着他的一条手臂走到募捐箱前,忽然动人地‘笑,说,先 生,为抗日献份心吧。 仲良轻轻拨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挤出人群。 第二天,仲良把一张男人的照片交到她手里。苏丽娜一下就记起了周楚康离开 上海前的傍晚,那个穿着白色的亚麻衬衫、手摇折扇的男人。苏丽娜记得他叫了声 :周太太。 秦兆宽,一九_ 二九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政治系,一九三一年回国,一九三 五年汪精卫出任外交部长,秦受聘为其日文翻译员,现在刚被任命为汪伪政府上海 事务联络官,在租界里的公开身份是大华洋行总经理,负责与日本方面的情报交流, 他还是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的座上客。仲良像背书一样说完,看着苏丽娜,又说,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交通员,我负责你与上级的全部联系。 苏丽娜没说话,而是划着火柴,把照片点燃。 仲良犹豫了一下,说,那我们就开始了。 苏丽娜点了下头,站起来淡淡地说,我约了裁缝,我要去试衣服。 苏丽娜当选舞林皇后的夜晚,百乐门里名流云集。大华洋行的总经理作为嘉宾 应邀而来。秦兆宽在为苏丽娜加冕之后,笑着说,周太太,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苏丽娜显得窘迫而无奈,只顾低头嗅着手里那束鲜花。 整个晚上,苏丽娜脸上的表情与欢闹的场面格格不入,在陪着秦兆宽共舞一曲 时,她还是忍不住,问他有没有楚康的消息?秦兆宽摇了摇头。苏丽娜说,你认识 的人多,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 秦兆宽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在乱世中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苏丽娜再也不说话,回到席间一口一口地喝酒,一杯一杯地喝酒。秦兆宽坐在 她对面,抽着雪茄,优雅而沉静地看着她,一直到曲终人散,才搀扶着她,从百乐 门的后门离开,开车把她送回家。 秦兆宽站在她那间漆黑的屋子前,叹了口气,说,你不该住在这种地方。 苏丽娜没理他,步伐踉跄地进屋,重重地关上门,连灯都没开,一头倒在床上, 很久才号啕大哭起来。 几个月后,苏丽娜在搬进秦兆宽为她准备的寓所当天,把一份没有封面的《良 友》画报丢在窗台上。这是计划进展顺利的暗号。到了黄昏时,仲良从窗前经过看 到画报,胸口像被重重地击了一拳,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这天,秦兆宽带着苏丽娜出席日本情报官仲村信夫家的晚宴。在车上,苏丽娜 看着他说,你是做生意的,跟日本人掺和什么? 秦兆宽笑了,说,你就这么讨厌日本人? 不是讨厌,是恨。苏丽娜看着车窗外的街景,说,不是他们,我也不会沦落到 今天。 秦兆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双手把着方向盘再也不说一句话,直到进了仲村信 夫官邸的门厅,他一把拉起苏丽娜的手,对迎上来的日本情报官介绍说,这是我的 未婚妻。 穿着宽大和服的仲村信夫就像个日本老农民,他朝略显无措的苏丽娜鞠了个躬 后,笑着对秦兆宽说了一串日语。 在回来的车上,秦兆宽笑着说,仲村说你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他还说很 羡慕我们中国的男人。 苏丽娜冷冷地说,我不是你的未婚妻。 今晚之后就是了。秦兆宽说,我要娶你。 苏丽娜低下头,轻声说,我也不会做你的姨太太。 为什么?秦兆宽沉吟了一下后,又说,等他还有意义吗? 苏丽娜摇了摇头,说,我谁也不等。 秦兆宽叹了口气,伸出一条胳膊搂住她,把她的脑袋一直搂到自己肩头。秦兆 宽在车转过一个弯后,忽然说,我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