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皖南事变后的一天,仲良受命把一对前往苏北的夫妻从吴淞口送上船,赶回家 已是第二天的晚上。可是,秀芬不在。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秀芬每天都会坐在窗 前的案板前绣枕套,绣满三十对就用床单包着,送到西摩路上百顺来被服庄。在仲 良眼里,上海对于这个女人来说就是菜市场与西摩路上的被服庄。 仲良在床上躺到后半夜才听见开门声。他起身打开灯。秀芬穿着一条他从没见 过的旧旗袍,站在昏暗的灯光里,脸上画着很浓的妆,就像一个私娼低着脑袋站在 马路边。她的胳肢窝里还夹着一个花布的坤包。 仲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看着她。秀芬同样不说话,低头进了厨房,洗了很久 才出来。她始终没有看仲良一眼,上了床就像睡着了。 第二天,秀芬一睁眼就见仲良坐在床头。他显然一夜未眠,此时正笨拙地把一 支拆开的手枪拼装起来。 马牌撸子?这是高级货。仲良一直到把枪安装完毕,推上子弹,才看着秀芬说, 你藏得真好,我翻遍了厨房才找到它。 秀芬一把夺过枪,下床去了厨房。她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你要迟到了。 仲良坐在床沿没动,低着脑袋看着自己的两条大腿。 上班去吧。秀芬从厨房里出来,拿过那顶黄色的帽子递到他手里。 仲良抬头看着她,说,你总该说点什么吧。 没什么好说的。秀芬叹了口气后,顿了顿,说,出去买张报纸你就知道了。 报纸上标题最醒目的新闻是发生在昨夜的枪击案,死者系苏皖来沪的茶叶商人, 地点在四马路上的一家酒楼门前。 仲良一甩手把那张报纸扔在周三面前,直视着他。周三拿着报纸看了好一会儿, 抬起头来,什么茶叶商人?周三笑着说,胡说八道。 她到底是什么人? 汉奸。周三指着报纸上的照片,说,这还用说吗? 我说的是秀芬。仲良一把将报纸捋在地上,说,是你把她带进我家的。 周三又笑了,说,她是你女人。 仲良慢慢地坐下,盯着他伸出四个指头,说,四年了,我跟了你四年,你就不 能对我说一句落实的话? 周三却站了起来,板着脸说,那你就该明白,不该你知道的,我一个字都不会 说。 但仲良还是知道了,就在这天的晚饭过后。秀芬没像往常那样忙着起身收拾碗 筷,她坐在桌子的一端,看着仲良,缓缓地说她是抗日除奸队的队员,昨天晚上她 与同志们用三颗子弹除掉了一个苏北新四军的叛徒,那人先是被重庆方面收买,现 在又想去投靠南京。他像条狗一样死在街上。秀芬面无表情地说,这就是叛徒的下 场。 仲良一句话都不说,他只是看着秀芬搁在桌上的那双手。 这是个特殊的夜晚,两年来秀芬第一次在床上主动贴着他,并伸手抚摸他。仲 良却没有一点反应,他的双手始终枕在脑后,一动不动地瞪着漆黑的床顶。 秀芬叹了口气,抽回手,同时也缩回身体。她在黑暗中说,我不该让你知道这 些,我违反了组织原则。 仲良隔了很久才说,我是在想,有一天你会不会朝我开枪。 会的。秀芬毫不犹豫地说,如果你出卖组织的话。 这年入秋后的一个深夜,周三戴着一顶毡帽离开邮政所的门房后再也没有回来。 于是,传言接踵而至。有人说他买彩票发了财,回老家当地主去了;也有人说他是 诱拐了一个小妓女,临走前还把老相好的细软席卷一空。不过,大部分邮递员都认 为他是死了,而且是死在哪个妓女的床上,让人连夜扔进了黄浦江里。这样的事情 在上海滩时有发生,仲良却一下想起了惨死的父亲。他顾不上那些要送的信,蹬着 自行车就回了家里,一进门对秀芬说,我们得走,去你老家住几天。 秀芬停下手里的针线,问他出什么事了?仲良说周三失踪了。说完,他打开柜 子动手收拾两个人的衣物。秀芬坐着没动,说,没有接到指令,你哪儿都不能去。 他要是被捕了呢? 被捕不等于叛变,他要是叛变,你也已经走不了了。秀芬说着站起身来,把仲 良拿出来的衣物一件一件放回柜子里,然后转身对他说,如果真的被捕,他会给你 留下暗号的。 他要是来不及留呢? 秀芬起身,拉起他的一条胳膊,一直把他拉到门边,说,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过,继续送你的信去。 仲良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神在很多时候让仲良觉得她根本就不像个女人。 三天后的傍晚,潘先生在一家旅馆的房间里约见了仲良。一见面,潘先生并没 有提周三,而是掏出一份简报让他先看看。简报上的消息都是外国的,英、美与荷 兰殖民地政府都宣布了禁止向日本运输战略物资,特别是钢材与石油,罗斯福总统 也在美国下令,让舰队进驻珍珠港……潘先生耐心地等他一字一句都看完了,才说, 从现在起,你接替老周的工作,你的代号叫鲶鱼。 说着,他把一个银质的十字架放在仲良面前。 仲良不出声,拿起十字架仔细看着。这样的十字架,他在父亲生前也看到过, 就挂在他的脖子上。仲良抬头看着潘先生,问,老周怎么了? 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潘先生握住仲良的一只手,认真地说,这些年我一直 在观察你,我相信你会胜任。 仲良还是要问,他死了? 潘先生这才点了点头,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望着外面华灯初上的大街, 说周三淹死在黄浦江里,尸体是昨天早上被一个渔民发现的,打捞上来后就一直放 在乐济堂的停尸房里,可我们现在还不能去认领。潘先生转过身来,对他说,你相 信他会淹死在黄浦江里吗? 仲良低下脑袋又一次想到了父亲。他说,那我去给他收尸。 潘先生摇了摇头,说,不行。 为什么? 你的身份不允许。 我只是个邮递员。 现在不是了。潘先生说,你现在是我们跟远东情报部门之间的联络员。 仲良每天还是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把收集来的情报破译、分类,然后再把它 们派送到各个需要的交通点。这些曾经都是周三的工作。仲良变得更忙了,白天干 不完,常常到了夜里还要出去,就像他父亲当年。情报比生命更重要,因为有时它 能挽救更多的生命,这是潘先生临别之时握着他的手说的话。潘先生还说,你要跟 小德肋撒堂里的神父交朋友,他是远东情报站在上海的联络人,但你要知道什么该 说,什么不该说。 仲良总算知道父亲是怎么成为教徒的了。他在小德肋撒堂的忏悔室把那个银质 的十字架递进去,很久,才听见布朗神父说,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有一天,仲良在走出忏悔室时对布朗神父说,请你帮我收集国民革命军第八十 八师的情况。 布朗神父说,这种情报不在我们的交换范围。 你就不能帮我个忙吗?仲良说,我想知道。 这是苏丽娜密写在一封投稿信里的内容,她请仲良帮她这个忙。现在,苏丽娜 变得像个文学女青年,每天把自己关在秦兆宽的公寓里。她写诗歌也写散文,然后 装上信封,投进邮筒。这些稿件在被送往报馆前,最先到达邮递员的手里。仲良破 译她从秦兆宽身上得来的情报,同时,也读到了一个女人惨淡的心声。 苏丽娜有时也会挽着秦兆宽的胳膊,陪他去出席各种应酬。他们经常去的地方 是极司菲尔路的七十六号,偶尔也会在虹口的日本海军俱乐部里喝喝清酒。秦兆宽 说过,他一闻到清酒的味道,就会想起呆在日本的那十几年。有一次,他清酒喝多 了,搂着苏丽娜在她耳边说,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你的婚礼上,当时我一直 问自己,为什么我不是那个新郎? 秦兆宽是个温柔而深情的男人。苏丽娜看得出,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妻子。除 了去南京公干,秦兆宽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回到她的床上。 秦兆宽就是在床上忽然说起鹿儿岛的。他从仲村信夫官邸的宴席上回来,一上 床就说原来仲村还有个儿子,在海军当飞行员,连着一个多月了,他们都在鹿儿岛 练投弹。秦兆宽说不知道这些日本人又要炸什么地方。苏丽娜随口问他鹿儿岛是什 么地方?秦兆宽说那是个好地方,在日本的最南边。说完,他翻上来,压在苏丽娜 身上,又说,如果你嫁给我,我们就去鹿儿岛度蜜月。 苏丽娜垂下眼睛,说。如果我再嫁人,我一定要去伦敦度蜜月。 现在的伦敦还不如上海呢。秦兆宽说,那里都快炸成废墟了。 第二天,苏丽娜把这个情况密写在稿件上,扔进邮筒。又过了一天,当仲良受 命把这一情况转告给布朗神父时,神父第一次领着他去了楼上的卧室。 布朗神父的卧室就像个书房。他从一大堆旅游地图里找出一张,一指,说这就 是鹿儿岛,我去过那里。接着,他又把香港、新加坡、菲律宾、印尼的旅游地图一 张一张找出来,一边笑着说收集这些东西几乎花掉了他大半辈子的时间。神父把所 有的地图都对比了一遍后,直起腰对仲良说,你说哪个更像呢? 仲良把手里翻了好一会儿的一本《美国交通地图》递给他,指着其中的一页, 说,这个就很像。 布朗神父看了眼,眼睛一下直了,说了句英语:This is Honolulu,is Amer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