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仲良并没有离开上海,他住进了靠近虹口公园的一幢楼房里。这里是日本侨民 的集居地,是苏丽娜在他们答应了克鲁格请求后租下的。楼下的街对面开着一家清 园酒屋,一到深夜就有个酒鬼在那里发疯似的吟唱日本民谣。苏丽娜第一次把仲良 带来时,靠在窗台上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说着,她把一把钥匙放进仲良 手里,回头望着楼下的大街,又说,但愿我们都用不上。 厨房里有食物罐头,房间的壁橱里挂着男人与女人的衣服,就是墙头没有照片。 这里更像是一对野鸳鸯的温暖窝。 听了一夜的日本民谣后,仲良再也呆不下去。他在衣柜里挑了身花呢西装与一 件旧大衣换上,就像个赶着去上班的洋行小职员,可一到苏州河桥下,他马上改变 主意了。那里到处是排队待检的平民,平日里的警察也换成了持枪的日本宪兵。仲 良在路边买了份日文报纸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屋里。 仲良是在报纸上看到秀芬的。两男一女,三张照片,他们的脸都被镁光灯照得 雪白。秀芬仰面躺在地上,她睁着双眼,那目光既平静又迷茫。 第二天傍晚,苏丽娜抱着一个首饰盒开门进来时,仲良手里还捏着那张报纸。 他用血红的眼睛望着苏丽娜,好久才问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苏丽娜在陆军医院的病房守护了两天两夜。秦兆宽胸口中弹,手术之后,他的 手上吊着盐水,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但精神却特别的好。等前来探望的人都离开后, 他让苏丽娜摘下他手上那枚戴了多年的戒指,带着它去四马路上一家日本人开的当 铺里,去找那里的老板原田先生,见到戒指他就会给你一个盒子,你一定要照我的 话去做。秦兆宽一口气说完,无力地闭上眼睛。苏丽娜抓着他的一只手说,我哪儿 都不去,我陪着你。 秦兆宽摇了摇头,说,我不能让你陪我一块死。 苏丽娜说,你会好起来的。 秦兆宽摇了摇头,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女人,忽然露出一个笑容,说,你们不 该杀仲村。 苏丽娜的眼睛一下睁大了,瞪着他,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秦兆宽的目光平静而温柔。他抽出手,伸到苏丽娜脸上,停在那里,说傻丫头,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把那么多情报透给你?我们从来没有同床异梦过。秦 兆宽说着,手一下滑落到床上,脸上的笑容也随即消失。他认真地看着苏丽娜,说 日本人应该在调查那晚在场的每个中国人了,他们一定认为我挨的这两枪是苦肉计。 苏丽娜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笑容又在秦兆宽的脸上升起。他说,你的男人。说完,他又说,可惜,我等不 到娶你的那天了。 这是秦兆宽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苏丽娜离开后,他出神地望着天花板,一 直到眼中的光芒像烛火那样燃尽。等到医生与护士涌进病房,他们掀开被子,看到 鲜红的血水早已浸透他胸口的绷带。秦兆宽躺在自己的血水中,却更像是躺在鲜花 丛中那样安详与满足。 苏丽娜在四马路上找到那家叫原田质屋的日本当铺,当她把那枚戒指交给老板 原田先生时,这个年迈的日本男人沉默了片刻,朝她深深地鞠了个躬后,转身去里 屋捧出一个漆封的首饰盒,双手交给苏丽娜。 首饰盒里除了一些金条与美钞外,还有一封信,上面是秦兆宽的笔迹,写着: 呈十六浦码头隆鑫货仓陈泰泞启。 苏丽娜看着原田先生,以为他还会说什么,可他只是摇了摇头,再次弯下腰, 做了请的手势,恭敬地把苏丽娜一直送到店铺门外,招来一辆黄包车,一直目送她 在人流中消失。 苏丽娜在快到家门口时,忽然改变了主意,对车夫说,别停,一直走。 车夫扭头奇怪地看着她,说小姐,一直走是黄浦江了。苏丽娜没吭声,她扭过 头去,用眼睛的余光看着那些正进入她家院门的便衣。 苏丽娜把今天发生的事又想了一遍后,掐灭烟头,取出那封信交给仲良,说, 我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仲良点了点头,站起身去厨房里点上煤油炉,煮开半壶水,就着水蒸气熟练地 把信封打开后,里面是一张已经泛黄的名片,还有一枚搪瓷的青天白日胸徽。名片 上印着: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党务调查科秦兆宽。 这一夜,两个人靠在榻榻米上,身上裹着被子,却谁也没有睡觉。他们抽光屋 里所有的烟,也喝光了屋里所有的水。第二天一早,苏丽娜洗了把脸就去了十六浦 码头的隆鑫货仓。 陈泰泞是个秃头的男人,看上去既卑微又猥琐。他孤独地坐在货仓的一张账桌 后面,可一接过苏丽娜手中的信,眼神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在撕开信封看到那张名 片后,他把那枚徽章紧攥手里,站起来叫了声苏小姐。苏丽娜一愣,说,你见过我? 陈泰泞摇了摇头,摊开手掌,说,我见过它。 两年前,秦兆宽在下达命令时,把这枚徽章与那张泛黄的名片一起放在他面前, 说如再看到这两样东西,你一定要把我的女人送出上海。陈泰泞点了点头,说是。 秦兆宽盯着他的眼睛,说,哪怕你死了,也要确保她的安全。 陈泰泞笑了,说,长官,你多虑了。 秦兆宽马上也跟着笑了,再也不说什么,两个人同时看着汽笛声声的黄浦江。 陈泰泞记得那天的江面上残阳如血。 当苏丽娜从陈泰泞口中得知秦兆宽已死的消息,她用力一摇头,说,不可能, 他是看着我走的。 陈泰泞并没有分辩,他坐下去,冷冷地说,我会安排你尽快离开。 我哪儿也不去。苏丽娜说完,转身就走。 苏小姐。陈泰泞一把拉住她,但马上又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支着账桌,目光阴 沉地直视着她,说,不要让秦先生再为你担心了。 苏丽娜在离开货仓的一路上眼里闪着泪光,许多往事像寒风一样扑面而来,让 人摇摇欲坠。可是,当她带着仲良再次面对陈泰泞时,她的脸上已看不出丝毫表情。 她把那盒金条与美钞放在陈泰泞面前打开,说,就当他向你买张船票。 陈泰泞摇了摇头,说,我的任务是送你一个人离开。 苏丽娜说,留在这里等于让他等死。 那我管不了。陈泰泞说,上海每天都在死人。 那好。苏丽娜啪的一声合上红木盒,说,你还是送我们两个去宪兵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