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每年清明过后,斜塘镇上都会举行一场盛大的庙会,就算日本兵来的这几年也 不例外。长街的两头架着机枪,来自四乡八里的乡亲们照样把庙里的菩萨用轿子请 出来。巡游从早上一直持续到傍晚,在一片锣鼓笙箫中,唯一缺少的是冲天而起的 爆竹。日本人是绝对禁止在任何时间与场合燃放爆竹的。爆竹一响,他们架着的机 枪也会跟着响起来。 仲良的烟纸店就开在长街的尽头。坐在柜台里可以看到他想象过的那座桥,桥 下的银杏树刚刚开始萌芽。这里曾是他母亲的家,现在成了他的烟纸店,除了卖香 烟、火柴还兼售糖果与草纸。苏丽娜有时也从乡下收购一些土鸡与鸡蛋,主要卖给 日本军营里的司务长。 有一次,仲良跟着日本司务长把鸡蛋送进军营,回来说其实里面的鬼子都是高 丽拉来的壮丁。苏丽娜正蹲在灶口烧水,她笑着说难道你想策反他们?可话一出口, 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苏丽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周楚康,想起了她接受的第一个 任务,就是不惜代价地去接近他,从他身上获取情报,最终把他拉拢过来,让他成 为我们的同志,成为我们的情报人员。潘先生布置这些任务时,苏丽娜刚满二十一 岁,离她在圣玛丽公学院的毕业典礼还有两天。 在离开上海的货船上,苏丽娜第一次在仲良耳边说起了她的身世,说起了她死 在袁世凯狱中的父母,说起了她经历的那两个男人。他们躺在船舱狭窄的夹层间, 就像挤在一口暗无天日的棺材里,紧挨着他们的是船主偷运的烟土。苏丽娜说完这 些就泣不成声,她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好像一点都没感觉到仲良已经把她搂进怀 里。苏丽娜紧紧抓住仲良后背上的衣服,就像一个落水者紧抱着一块门板。 可是,当仲良用嘴唇摸索着找到她嘴巴时,她一下清醒过来,别过脑袋,在黑 暗中闭紧了眼睛。苏丽娜变得像具尸体一样僵硬,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 货船在长江对岸的一个码头靠岸,这是陈泰泞护送的最后一站。他站在岸上, 朝一个方向指了指,说,往北走就是你们的地盘了。 苏丽娜点了点头,看着他登船离去后,捋下戴着的一只手镯,往仲良手里一塞, 说,我们各奔东西吧。 你去哪儿? 苏丽娜没回答,最后看了一眼仲良,扭头沿着一条积雪的小路进了镇子,在一 家客栈投宿后就开始发烧。苏丽娜在客栈的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她把自己的一生从 头到尾又回想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仲良在第四天的上午敲开了客栈的房门。他站在门口,望着形容憔悴的苏丽娜。 仲良一句话都没说,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的眼里布满了一个男人的沧桑与 焦虑。 事实上,仲良一直守在客栈对面的茶馆里。苏丽娜在床上躺了三天,他就在茶 馆的窗口坐了三天。这三天里,仲良的眼睛从没有一刻离开过客栈的大门。 几天后,一对神情疲惫的男女出现在一个叫斜塘的小镇上。他们沿着河边的长 街走到一座桥畔,站在那棵苍老的银杏树下。仲良看了会儿对面的竹篾铺后,拉起 苏丽娜的手走了进去。 徐嫂一眼就认出了儿子。她从坐着的一张小凳站起来,手里还握着一把竹刀。 徐嫂张了嘴,眼睛就湿润了,但在看到儿子身后站着的苏丽娜时,她的目光慢慢凝 固起来,扭头对咧着嘴、露着满口黑牙的老篾匠说,你看,他比他那个爸要有出息。 老篾匠是个机灵的男人,他什么话都不说,在围裙上擦了擦那两只大手,很快 去街上拎回了一块猪肉。 吃饭的时候,老篾匠就像认识仲良好多年了,大侄子长、大侄子短地说个不停, 从他死去的外公,一直说到他外婆下葬。都是我一手操办的,老篾匠说,我就像是 他们的半个儿子。 徐嫂始终一言不发,不急不缓地吃干净碗里的饭后,起身去了前面的店堂。仲 良知道母亲这是有话要说,就跟了出去,站在她跟前,看着她像剥皮一样把一条竹 篾从竹子上剖下来。徐嫂没有抬头,不温不火地说,她是哪家的姨太太,还是你勾 搭来的舞小姐? 她是我太太。仲良平静地说,是你的儿媳妇。 徐嫂抬起脸,看着儿子,同时,也看到了站在里屋门边的苏丽娜。徐嫂的眼睛 在两个人的脸上跳跃,忽然站了起来。说,把婚事办了吧,办了踏实。 说完,她把手里的竹刀往地上一丢,掸了掸衣襟进了里屋。 仲良却怎么也想不通,到了新婚之夜他还在问苏丽娜,她怎么知道我们没结婚 呢? 苏丽娜没回答,她在烛光下凝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了整整七岁的男人,说,如果 哪天你后悔了,你一定要跟我说。 仲良摇了摇头,隔了很久,他捧起苏丽娜的脸,问她,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有今 天吗?他不等苏丽娜回答,马上又说,因为你,我才走上了这条路。 苏丽娜说,没有我,也会有别的女人跟你结婚。 不是这个。仲良想了想,说,如果没有见到你,我想我这辈子都会是上海街头 的一名邮递员。 可现在你什么都不是了。苏丽娜说。 我成了你的丈夫。仲良笑了,伸手把她拉进怀里,好像生怕她会离去那样,用 力地抱紧她。 仲良在他的新婚之夜又想起了他在四明公寓二〇三室门外第一次见到苏丽娜。 她穿着一条无袖的雪纺睡裙,手把在门框上,脸上的表情慵懒而淡漠。 日本投降的消息一传来,老篾匠第一个反应就是从竹篾铺里跑过来,对仲良说, 你得进点烟花爆竹,镇上八年没人放过一个鞭炮了。 可是,仲良第二天跑遍了整个县城都没找到卖烟花的铺子,整个县城的人都在 忙着打倒汉奸,他只能背着半口袋的藕粉回来。也就在这一天,一连的国军士兵来 到镇上接收了日本人的军营。连长是个军容讲究的年轻人,一扎下营,就把镇上的 乡亲们都召集到老银杏树下。连长站在桥阶上,像个热血青年举着拳头对大家说我 们打赢了这场战争,现在是我们重建家园的时候了。乡亲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谁也没有跟着他把拳头举起来。连长有点失望,垂下手臂继续说他的军队是政府的 军队,他的士兵就是大家的亲兄弟。他让镇上的乡亲们今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 到军营里找他,如果他的士兵中有谁在镇上捣乱,也尽管来军营里找他,他一定会 严惩不贷。为此,连长让士兵在长街的两头设了两个信箱,让乡亲们有什么倡议、 意见,如果不方便当面说,就尽管写在信里面,但更主要的是要检举那些窝藏的汉 奸。连长说完这些,又对新任保长说。请老先生给大伙指定一名信使吧。 新保长捋着下巴上那一小撮花白的小胡子,有点犹豫不决。他说大家还是自愿 报名吧,谁报名?镇上每个号头贴他半个大洋。乡亲们还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仲良在人群中忽然说,我来吧,我当过邮递员。 可是,仲良才领了一块大洋,他的使命就结束了。原因是根本没有人给连长写 信。倒是年轻的连长每天都来街上巡视,身后跟着一个更年轻的马弁。他好像特别 喜欢在仲良的烟纸店里歇脚,几乎每次都要进来靠着柜台站一会儿,有时也会买上 一包烟,一边抽,一边没话找话地跟苏丽娜聊会儿天。 连长说他曾是南华大学历史系的学生,投笔从戎后参加过湖南芷江的雪峰山战 役,他的理想是留在学校里当一名历史教师,是日本鬼子逼他穿上了这身军装。连 长每次说话时看着苏丽娜的眼神,都会让仲良想起当年的自己。 有一次,连长说起在行军经过广西时,苏丽娜忍不住问他有没有听说过八十八 师?连长想了想说不止听说,还碰到过,他们后来去了缅甸打鬼子。连长问,你有 亲人在那里? 苏丽娜摇了摇头,点上一支烟,坐在柜台里一口一口慢慢地吞吐着。 连长看着她抽烟的姿势,忽然说,你根本不像这个镇上的人。 苏丽娜笑了,问他,那你说我像哪里的人? 连长看着她苍白而纤细的手指,摇了摇头,说,你绝不是这镇上的人。 我的婆家在这里。苏丽娜笑着说。 那你娘家在哪里? 苏丽娜想了想,说,上海。 连长点了点头,见仲良从里屋出来,就又朝他点了点头,带着马弁走了。 仲良望着连长上桥的背影,说,他喜欢上你了。 在我眼里他还是个孩子。 在你的眼里我也是个孩子。 曾经是。苏丽娜看着他,说,现在你是我丈夫。 仲良笑了。这是他们最为安宁的一段日子。可是,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有一 天,连长穿着一身崭新的少校制服走进铺子。他刚刚被提拔为营长,他的士兵正在 镇外的荒地里开挖战壕,建造碉堡。 营长买了一包“三炮台”,但主要是有话要说。他让苏丽娜有多远就走多远, 留在这里只能陪着他们当炮灰。苏丽娜说,知道要当炮灰,你们还打? 营长笑了笑,说,当兵的就是打仗嘛。 那也要知道为什么打。仲良第一次在营长与他妻子说话时插嘴。 营长愣了愣,盯着他看了会儿,然后对着苏丽娜说,趁早走吧。 说完,营长又看了眼仲良,拿起柜台上的香烟转身离去。 半个月后,营长与他的士兵全部阵亡。随他们一起毁灭的还有斜塘这座小镇, 长街上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一直到把整条街道烧成灰烬,天上才下起瓢泼大 雨。老篾匠与徐嫂一起葬身火海,他们说什么都不肯跟随仲良去上海,更不愿跟老 篾匠的两个女儿去乡下。他们要守着他们的产业,他们的家园。老篾匠笑呵呵地对 仲良说日本人他都见识过了,他还怕中国人吗?他们一直把仲良夫妇送上船,老篾 匠挥着手说,仗打完了就回来,我跟你妈等着你们。 徐嫂始终一言不发,她看着儿子的目光就像在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