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从长江防线上溃败下来的国军潮水般涌入上海,但大街上一点都看不出大战在 即的景象,倒更像是末日来临前的狂欢,每个人都像要把口袋里的钱花光那样,到 处是排队抢购的男人与女人。 仲良带着苏丽娜回到电车场对面的家里,发现他的屋里男女老少挤着十来口人。 他们都是隔壁邻居从苏北逃难来的亲戚。他们看着仲良,连挪一下屁股的意思都没 有。 邻居皱着眉头告诉仲良,这屋子先是让宪兵队封了,后来又给了一个替日本人 办事的小汉奸,抗战一胜利,汉奸被关进提篮桥的监狱不久,就搬来了个忠义救国 军的小队长。邻居说这是他花了八十个大洋从那个小队长手里买过来的。说着,他 让老婆去屋里把房产证、地契、收据都拿出来,一样一样摊给仲良看。最后,邻居 看看仲良,又看看苏丽娜,说,要不这样,我把楼下的杂物间腾出来,你们先住下 来再说。 仲良说,可这里是我的家。 你没看外头的形势?邻居笑了笑,说,这天下都不知道是谁的呢。 当天晚上,苏丽娜挽着仲良的手臂,两个人沿着南京路一直逛到外滩。他们像 对热恋中的情侣,在黄浦江边的水泥凳子上一直坐到快宵禁时,才起身回到那间没 有电灯的小屋里。上床后,两个人还是不说一句话。他们相拥而卧,闭着眼睛,却 谁也没有入睡。他们在黑暗的屋子里听了一夜城市各种各样的声音。 两天后,仲良来到静安邮政所,他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伊藤近二。现在的伊 藤成了邮政所的门房。他扶了扶眼镜,微笑着对仲良说他已经改名字了,他现在的 名字叫尤可常。仲良看着他那张越发干瘦的脸,说,你应该在战俘营里。 尤可常还是笑呵呵的,说早在一九四四年他就是反战同盟的成员了,我为你们 的国家多少是做过一点事的,不然你们怎么会放过我呢?说着,他跟所有负责的门 房一样,把仲良领到所长的办公室前,敲了敲门后,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可是,当仲良对所长说他还想回来当一名邮递员时,所长诧异地盯着他看了好 一会儿,说,你早该有房有车、出门有跟班了,你是抗日的功臣。仲良笑了笑,说 他什么都不是,他现在只想找份工作养家糊口。所长点了点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后,说,看来,是我看走眼了。 所长觉得有点对不起仲良,临别时,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显得特别宽容与感 慨,让他想来就来吧,什么时候来都可以,连自行车都不用准备了。所长说反正做 一天和尚敲一天钟,谁也不知道这邮政所的门还能开到几时。仲良又笑了笑,说家 书抵万金,总有人要寄信的。仲良记得所长曾经说过:有时候一封信就是一片天。 苏丽娜失踪是在解放军开始攻城的前夕。 那天早上,仲良去上班不久她也离开了家。已经连着好几天了,苏丽娜每天都 在米行门口排队,挤在抢购的人群中,可怎么看,她都不像一个每天在为柴米油盐 操劳的女人,更不像是个邮递员的妻子。 傍晚,仲良回到家里生着炉子做完饭,还不见苏丽娜回来,就坐在饭桌前,一 直等到第二天黎明。他把可能发生的事都想了一遍后,开始发疯似的寻找他的妻子。 可是,在问遍了上海所有的警察署、收容站、难民营与救护所后,仲良的寻找变得 漫无目的。他像个幽灵一样每天游荡在上海的街头,连做梦都想着苏丽娜会忽然出 现在他面前,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 解放上海的战斗整整打了半个月,枪炮声日夜不绝,满大街到处都是血肉模糊 的伤员与载满士兵的军车,仲良寻找的步履却并未因此停止。他就像个仓皇而焦躁 的逃兵穿行在大街小巷,直到解放军的枪口顶到了胸前,让他举起手来时,仲良才 发现自己身上的邮递员制服早已污秽不堪,根本分不清他是个邮递员,还是名国军 士兵。仲良指着胸口的邮政徽章,不停地解释,我是邮递员,是送信的邮递员;我 是你们的同志。 总算有位解放军的排长听明白了他的话,摊开一个本子,指着上面“外白渡桥” 四个字,说,你是同志就带我们去这里。 仲良二话没说,啃着排长给他的一个馒头,就成了解放军的向导。他带着这个 排的战士从外白渡桥一直打到邮船码头。第二天,他们攻下了招商局的货仓,可就 在穿过太平路的时候,从对面窗口射来的一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腹腔。 三天后,仲良在解放军战地医院的一张病床上醒来,在满目刺眼的阳光中,他 看见苏丽娜正俯身摸着他的额头。仲良想抓住那只手,可人动弹不了。他张了张嘴, 同时也看清楚了,那是名年轻的解放军护士。 解放军护士直起身,说,别说话,好好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