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新年的第一天,天空中到处飘扬着五星红旗,而静安邮政所里最大的变化是邮 递员身上的制服,全部由黄色换成了绿色。换装后邮递员们挤在收发室的窗外,你 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说衣服还可以,就是顶着个绿帽子走街串巷的,有点不像 话。大家哈哈大笑,仲良咧了咧嘴,一扭头就看见了苏丽娜。她站在邮政所的大铁 门旁,穿着一件发白的士林布棉褂,就像个打杂的女工,苍白的脸色却更像是从医 院出来的病人。 当天晚上,仲良费了很大的劲解开苏丽娜的棉褂,就被布满她身体的疮疤惊呆 了。那些凝结的伤口就像一张张歪曲的嘴巴,狰狞而丑陋。仲良好久都说不出一句 话来。苏丽娜却不动声色地把衣服脱光,躺下去,轻轻拉过被子盖上,静静地看着 仲良,一直到他在边上躺下来,把她连同被子一起紧搂进怀里,她的泪水才第一次 涌出眼眶。 那天,就在米行开门的时候,苏丽娜遇见了带队来抓捕米行老板的陈泰泞。 穿着美式军装的陈泰泞从车里下来,让便衣松开米行老板。他指着被军警围在 街当中的顾客们,问哪个是跟你接头的人?陈泰泞说,指出来就放你一条生路。 我是做买卖的,我跟谁接头去?米行老板眨着眼睛,惊恐而无辜地说。 米行老板被押上车后,陈泰泞开始审视人群中的每张脸,就看到了苏丽娜。他 愣了愣,走过去,叹了口气,说,原来是你。 我是来买米的。就算坐在陈泰泞的审讯室里,苏丽娜还是这句话。 陈泰泞摇了摇头,说,你不该回上海。 当初你就不该送我走。苏丽娜想了想,又说,现在也不该抓我来。 当初送你走,是我长官的遗命。陈泰泞盯着她的双眼,说,现在抓你,是我的 职责。 你抓错人了,我只是个老百姓,我是在那里排队买米。 陈泰泞又摇了摇头,他要苏丽娜说出她来上海的任务,还有她的上线与下线, 你们的接头方法、时间与地点。陈泰泞说,我们都没有时间了。 当晚,苏丽娜被铐在刑房的柱子上,在一片男人与女人的惨叫声中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她接着被提审,到了下午就开始受刑。一连好几天,苏丽娜在刑房里 几乎尝遍了所有刑具后,像条肮脏的破麻袋一样被丢进牢房,再也没有人问过她一 句话。 一天深夜,苏丽娜在一片枪炮声中被架出牢房。院子里的行刑队正在处决犯人, 一阵枪声响过,她被扔在一双皮靴前。 陈泰泞蹲下身,撩开凝结在她脸上的头发,说,我来送你上路。 苏丽娜无力地闭上眼睛。又一阵枪声响起,滚烫的弹壳溅在她脸上,她就像个 死人一样无知无觉。 陈泰泞叹了口气,站起身,犹豫了一下,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枚青天白日的徽 章,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把它丢在苏丽娜面前。陈泰泞扭头对行刑官说,送她回 牢房。 行刑官说,长官,我接到的命令是就地处决。 我的话就是命令。陈泰泞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院子,跳上等在门外的吉普车, 对司机说,走吧,去吴淞口码头。 两天后,当解放军士兵冲进监狱,他们用枪托砸开牢门,苏丽娜已经奄奄一息。 她在医院里整整躺了半个月后,才对一名来给她做记录的解放军女兵说,我要见你 们长官。 女兵说,解放军队伍里没有长官,只有首长。 那让我见你们首长,苏丽娜说。 可是,解放军的首长并没来马上来。苏丽娜在病床上足足等了两天,才看见那 名女兵带着一个穿黄布军装的中年男人进来。女兵说,这是我们的陈科长,你可以 说了。 苏丽娜在病床上坐直身子,说她叫苏丽娜,她是组织在上海办事处的情报员, 她的代号叫布谷鸟,她的领导是潘先生,有时他也叫狄老板、杨秉谦、胡非与施中 秋。 陈科长点了点头,说,你还是先说说汉奸秦兆宽吧。 苏丽娜的眼睛一下变直了,看着坐在她面前的这对男女,很久才说,他不是汉 奸,不是的。 连着一个多星期,医院的病房几乎成了审讯室。苏丽娜躺在床上开始回忆,从 她第一次参加示威游行开始,断断续续一直说到躺在船舱的夹层里离开上海。苏丽 娜始终没提过徐仲良,好像她的生命中从来不存在这个男人一样。苏丽娜最后说, 你们找到潘先生一切就都清楚了。 可是,潘先生早在一九四二年就牺牲了。陈科长说,杨复纲烈士遭叛徒出卖, 在撤往苏区途中被敌人杀害在宿迁城外。 苏丽娜这才知道潘先生的真名原来叫杨复纲。她再也不说话了,把目光从陈科 长的脸上一点一点地收回,拉起被子,慢慢地躺下去,像只虾米一样蜷紧了身体。 几天后,苏丽娜离开医院被关进一间屋子,每天都有面目不同的解放军干部来 提审她,可问题始终就这么几个:你是什么人?替谁工作?你的任务是什么?你的 联络人是谁?你们用什么方法、在哪里接头? 苏丽娜每次都像梦呓一样,反复说着她是上海办事处的情报员,她的代号叫布 谷鸟,她的领导是潘先生,也就是革命烈士杨复纲。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陈科长 让卫兵打开房门,对她说,你可以走了。 苏丽娜坐着没动,忽然用挑衅的目光直视着他,说,你们不怀疑我了? 陈科长迎着她的目光说,也没人能证明你。 那我现在是什么?苏丽娜仍然直视着他。 至少你当过百乐门的舞女。陈科长想了想,说,你还当过汪伪汉奸与中统特务 的情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