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这天早上,仲良跟往常一样离开家,但没有去静安邮政所上班,而是直接走进 上海市公安局的大门。他把那个银质的十字架放在陈科长的办公桌上,一口气说, 我的代号叫鲶鱼,我曾经是苏丽娜同志的通讯员,我可以证明她的身份。 整整一个上午,都是仲良一个人在说。到了午时,陈科长站起来打断他,说先 吃饭吧,吃完了再说。下午,仲良一直说到天近黄昏,陈科长又站了起来说,我们 确实查证过那些情报,也知道有鲶鱼和布谷鸟这两个代号,可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 仲良想了想,说还有人可以证明。他说,只要你们找到克鲁格神父,他能证明 我就是鲶鱼。 陈科长笑了,说,你想我们去找个美帝国主义的特务来证明你? 一个月后,仲良再次走进陈科长的办公室。陈科长翻开一份卷宗说,我们已经 证实你是徐德林烈士的儿子,一九三六年你接替他在静安邮政所担任邮递员,你认 识我们的地下情报员周三同志,我们还了解到你在解放上海的战斗中表现突出,差 点牺牲在攻打招商局货仓的战斗中,但这些都不能证明你就是鲶鱼。 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告诉你我们查证的结果。陈科长说,徐仲良同志,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不要理解,我要证明。 陈科长说,我们只能证明你在旧社会是名邮递员,现在还是名邮递员。 仲良点了点头,再也不说一句话。他用了整整半天时间才回到家里。 这天晚上,仲良没有趴在桌子上练字,而是提笔给副市长潘汉年写了封长信。 可没想到的是苏丽娜第二天一起床就把信撕了,说还是算了吧,能活着她已经很满 足了。仲良说,不能算,我不能让你背负这样的名声。 苏丽娜的眼神一下变得醒目,盯着他看了会儿,低下头去,说,那我走,我去 找个没有人知道我的地方。 仲良慌忙拉住她的手,站在她面前,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苏丽娜慢慢仰起脸,像个年迈的母亲那样伸手摸了摸仲良的脸,忽然一笑,说, 你真傻,你想想那些死去的人,我们能活着已经很幸运了。 可是,仲良不甘心。他常常在下班后坐在邮政所的门房里写信,就是从来没收 到过回应。 有一天,尤可常叹了口气,提醒他这样下去会闯祸的。仲良一下勃然大怒,瞪 着他,说,你都能有个中国名字,她凭什么要背个特嫌的名声? 尤可常又叹了口气,闭了嘴,坐到一边默默看着窗外的夕阳。 新中国的第一个国庆节刚过完不久,苏丽娜在家里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敲 门声响起的时候她正坐在桌前糊火柴盒,这是街道上照顾她的工作。 苏丽娜愣了愣,起身拉开门,就一眼认出了周楚康。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解放军 将校制服,站在门口等了会儿,说,不请我进去坐一下? 苏丽娜就像个木头人一样,扶着门板让到一边。 周楚康环顾着屋子,在堆积如山的火柴盒前坐下,说,我来看看你。 苏丽娜不吱声,她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跳。 周楚康又说,我知道,我不应该来。 苏丽娜还是不吱声,她在周楚康的帽檐下看到了他鬓边的白发,许多往事一下 堵在胸口。隔了很久,苏丽娜总算憋出一句话,说,我跟人结婚了。 我知道。周楚康说,我还是想来看看你。 苏丽娜是一点一点平静下来的。她在周楚康对面坐下,隔着火柴盒问他是怎么 找到这里来的。周楚康说他半年前就知道了这个地址,也知道了她现在的状况。上 海公安局曾两次来他部队外调,他们要了解苏丽娜在一九三七年前的情况。周楚康 说,如果当年让我找到你,你决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周楚康曾在上海找过她两次。长沙大会战时,他眼睛受伤,在去香港治疗途中 整整停留了十天。他几乎找遍了整个租界。第二次是抗战胜利,他随部队由印度空 投上海受降,周楚康动用了军方与上海的帮会,还是没能找到苏丽娜。后来,他的 部队开赴东北,在四平战役中他率部起义。现在,周楚康已经是解放军四野的副师 长。 我以为你死了。周楚康摘下军帽,使劲捋着头发,说,当初,我连上海的每个 墓地都找遍了。 你就该当我是死了。苏丽娜淡淡地说,你不该来。 周楚康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沉默了很久后,苏丽娜站起来,说,你走吧,他要回来了。 周楚康站起来,看着桌上那些火柴盒,说,我能帮你什么?我会尽力的。 苏丽娜摇了摇头,说,不用了。 可是,周楚康走到门口,戴上帽子,盯着她的眼睛,忽然问,这些年里你想过 我吗? 苏丽娜怔了怔,但没有回答。她站在门口,慢慢地挺直脊背,脸上的表情也一 点一点变得慵懒而淡漠,就像回到了当年,又成了那个风姿绰约的军官太太。 苏丽娜看着周楚康转身出了石库门,很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也像是 一下被抽空了。关上门后,她一头倒在床上,拉过被子,没头没脑地盖在身上,但 还是觉得冷。 苏丽娜冷得发抖,在当天夜里就生了一场大病。 两个月后,仲良在报纸上看到了周楚康牺牲的消息。他是志愿军第一位在朝鲜 战场上牺牲的副师长。回到家里,他对苏丽娜说,记得你曾让我打听过周楚康的消 息。 苏丽娜停下手里的活,愣愣地看着他。 有个志愿军的副师长也叫这名字。仲良说,报上说他牺牲了。 苏丽娜低下头去,缓慢而仔细地把手里的一个火柴盒糊好后,看着他,说,总 有一天,我们都会死的,但我要死在你前面。 仲良说,为什么? 苏丽娜说,我不要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二十年后,苏丽娜用一条围巾裹着被剃光的脑袋,在一个深夜独自离开了他们 住的小屋。两天后,人们在苏州河捞起一具浮肿的光头女尸,仲良却并没有流露出 过分的悲伤。他只是彻夜坐在床头抽烟,意外地想起了同样死在苏州河里的周三, 想起了他的第一个女人秀芬,想起了他的父亲徐德林,想起了他的母亲与老篾匠, 还有潘先生,还有布朗神父。仲良在一夜间想起了所有与他有关的死去的人们。 又十年过去了,仲良从静安区邮电局正式退休。他带着苏丽娜的骨灰盒离开上 海,回到他母亲的家乡斜塘镇,把妻子安葬在那条河边。每年一到清明,他都会用 蝇头小楷给爱人写上一封长信,然后在她墓前焚化。他在火光中一次又一次地看着 苏丽娜站在他的跟前,脸上的表情慵懒而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