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个让童莉莉产生奇怪感觉的年轻人潘菊民,每到春天的时候,他最喜欢做的 一件事情就是去郊外灵岩山上独坐半天;三十年代的某一天,他出生的那一天,灵 岩山下太平乡兴旺村有一户人家办喜事,迎新的队伍敲敲打打在山脚下面绕了整整 两圈。而在海拔一百八十二米的山顶天灵寺,中午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有人推门而 入。据说后来那人便在寺内剃度了。据说再后来就成了多年以后的高僧。仍然是那 一天,到了后半夜,月光下面后山纵身跳下一位痴情女子…… 当然,这样的事情刚刚出生的潘菊民是不会知道的。人各有命,富贵在天,这 样的道理就自然更不会懂。然而他母亲的感受或许就会复杂很多。这位有着一双放 大的小脚、一对细长美目的青年女子,原先是上海小康人家的女儿。家里的境况是 好的,所以身上穿着常换常新的衣裳,并且就读于沪上一所新派女中。假如思想新 了,干脆新派到几年以后惊艳好莱坞的那两位美女飞行员,那便另当别论,要不就 干脆旧,旧到逆来顺受,天命不违。然而这女子却恰恰是个半新不旧的人物。在一 次同样半新不旧的议亲失败之后,命运在她身上踩了个小小的脚印。 在心灰意懒、意志脆弱之际,她竟然爱上了家里私雇的黄包车夫——他也许也 是爱她的,要不她不会怀上他的孩子,她也许真是爱他的,要不她不会提了家里一 皮箱金银细软,偷偷和他去了苏州。然而有些时候,命运在踩了你一小脚以后,是 不会忘记接下来的第二脚的。 她的家人很快找了来。黄包车夫最终以盗窃、诱奸二罪并罚判刑四年。她在苏 州中医院生了个孩子,是个女婴。脚还似天足,眼睛紧紧闭着,也看不出以后会不 会细长美目,会不会动辄感情用事,受一些女人的苦——这孩子生下来就死了。 悲伤的母亲在生产满月后坐夜航船回上海。这时命运的第三脚重重地踩下来了。 因为产后体虚,她在途中突然血崩不止,竟也走了。据说还有同船的护士作为证人 ——当然,这回是假的。 那个黄包车夫据说后来减了刑,但因为莫名其妙的罪行在牢里呆上一天都是更 大的罪孽,又据说他后来返乡务农,先是种植茶叶、橘子,后来又开始养些小鱼、 虾米和螃蟹。而她,接下来便是隐姓埋名移居他乡。辗转到后来,她又被家族偷偷 安排回到苏州。然后,过了几个月,一年,或者更长一点的时间,她遇到了现在的 丈夫,并且很快生下了一双儿女。 长子名叫潘菊民。次女则名潘小倩。这两个名字都是他们的父亲潘先生起的。 在他们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潘先生带他们去太湖边的东西山看梅花。山岗上除 了梅花。还生满了茂密的青草和花儿,有万年蒿、茅草、房白草、羊草、马黄草、 碱草、荻草、菖蒲、蒲棒、苍术、铺草、浮草、荇草、坐草、艾蒿、蓬蒿、益母草、 马兰、菟丝子、四金草、鬼针、虎掌草、蝎子草、地丁草、席草、瓦松草、蒺藜、 薄麻、线麻、乌拉草、串笼草、短荻草、芨芨草、醉马草,还有金沙龙、剌蘑花、 狼毒花、木香花、石竹花、蜀菊、百合、黄花、指甲花、苍蝇花、苜蓿花、蒡岚… … 山坡的另一面是一片果园。 儒雅和善、热爱园艺、热爱基督,并且也爱着他们母亲的潘先生对他们说道: “看到那些花了吗……你们看,许许多多的花瓣围绕着花蕊,它们共同组成了一朵 花。春天来了的时候,或者是风,或者是蜜蜂、蝴蝶、甲虫和飞蛾,它们将花蕊里 的花粉传播出去。有时候一阵大风,很多很多花粉在天上飞着,有些掉到水里了, 有些飞着飞着就没有了,还有不多的一些最后变成了果子。” 这是个花粉飘散般轻柔安静的家庭。 而那位对于植物的雌蕊雄蕊、雌蕊的湿型柱头、开放型花柱。以及花粉的传播 方向如数家珍的潘先生,每个星期天早晨,他都会去礼拜堂做一次礼拜。潘太太紧 紧跟在他的后面。她拉着他的手。他走得快她就也走得快,他走得慢她就也走得慢。 夫妻总是应该相濡以沫,如同种子跟着风。即便他根本就不知道,和他在一起的其 实完全是个陌生人。或者她因为某种原因终身信守着这个秘密。也许以前,当她穿 着学生服坐在黄包车上,当黄包车经过一个又一个尖头圆顶、尖头尖顶、圆头圆顶 的礼拜堂时,她内心完全没有任何感触。但是现在,因为他信基督她便也跟着相信 ;他低下头对神说他是有罪的,她便也跟着说她其实同样如此。 那两个孩子一潘菊民和潘小倩,就这样看上去,他们倒也像是某种和谐的产物。 两个都是安静的性格,不太喜欢动。他们那轻柔安静的家就在盘门老城墙旁边的一 条巷子里。每到春天刚来的时候,两个小人儿就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站在巷子的 尽头放风筝。 风筝的线很长很长,很飘很飘……两个圆滚滚的小人儿在巷子的这一头和那一 头之间奋力奔跑。很多个小小的屋角翘起来,飞上天去,像很多很多把迟钝而细碎 的尖刀。 潘先生颇为喜欢自己现在的这种生活。两个孩子他也是满意的,他的教育方式 同样更是和谐自然。孩子长在一个有爱而宁静的家庭里,按照自然的规律成长,并 且适当给予教育,这就已经相当不错了。每个星期天,潘先生和潘太太都会去礼拜 堂表达内心对于上帝的赞美,并且适当地和他说说心里话。有时候他们带着潘菊民, 有时候带着潘小倩。潘菊民去过几次以后就不愿意去了,潘小倩则一直坚持了下来。 但是,也有些事情是潘菊民能够或者愿意坚持下来的。在跟着潘先生去过一次 东中市的“中和楼”书场以后,潘菊民自己又去了几次。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 潘菊民去的那些地方就连评弹老书客潘先生都没去过。他游荡在这些嘈杂的三教九 流不断的书场茶楼里面,就像一个虚幻的、若有似无、可有可无的影子。 有时候,潘菊民和常与上帝说话的妹妹潘小倩分别从书场和教堂回来,两个人 在昏暗的楼梯间遇到,彼此都觉得对方就像一个身上裹着紧身隔离衣的晃晃悠悠的 影子。 然而春天总是美好的。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春天。天地万物涌动着很多简直无 法解释的力量。大家告诉童莉莉说,这几天上海有几十万人冒雨游行庆祝公私合营。 游行的人太激动了,激动得像沸水一样溅出了锅来。那几十万人分出了很多支流, 到处走。大部分在上海市区走啊走,走啊走。他们走了那么多的地方,走了很长很 长的浙江路、福建路、西藏路、广东路、南京路、延安路,走了很短很短的太平路、 卡德路,他们甚至还走到了劳勃生路、戈登路这种荒凉偏僻的地方。在劳勃生路大 自鸣钟旁边的一家成衣铺楼上,一个穿旗袍的女人突然尖声大叫了起来——她显然 是在游行队伍里发现了熟人,于是顶着一头卷发,从一条条彩色丝线粘着的通铺面 的上端竹栏上探出头来……当然了,这种细小微弱的声音是不可能听得见的,更是 不可能阻碍到队伍的行进的。这到半路的时候雨下大了,雨水点燃了激情。很多人 手挽起手来,手挽着手说要走到北京去!去见毛主席!当然了。说是这样说,但要 走到北京见毛主席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情。但还真有很小很小的一个支流, 他们真的走出上海了。就这样走啊走,不知不觉柳暗花明,不知不觉小桥流水、人 家枕河。晚上他们就在苏州桥边檐下睡了,听到远远的有叫卖菱藕的声音……一只 铺满绸缎的花船飘过来……等到梦醒以后他们再次举起了旗帜,捧起了鲜花。第二 天他们甚至还在观前街化装表演了两个节目,叫做“新三代”和“老三代”。 表演“新三代”里孙子的是少先队员,心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阵哆嗦,把 手里的一只和平鸽也放跑了。 那天苏州城里提着鸟笼出门的人可能真是不少,起码潘菊民的父亲潘先生就是 其中一个。 潘先生提着鸟笼在盘门的城墙下面坐了一个上午。笼子里关着一只成年的黄头 牡丹鹦鹉。前几天它和另一只新买的灰头鹦鹉打了一架,舌头下面划了条口子,流 了不少血。鹦鹉已经一整天不吃东西了,于是儒雅和善的潘先生便吩咐轻柔安静的 潘太太,把煮熟的小米粥碾碾碎,放到鹦鹉的餐盘里去。 然而这个上午鹦鹉还是不吃东西也不喝水。 潘先生觉得那只鹦鹉可能快要死了。 就在几天以前,潘先生也在报纸上看到了那封写给毛主席的报喜信,看完以后 他把报纸放在了餐桌上。当然了,登着那条消息的版面是朝上放的,这样潘太太收 拾屋子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它,这样潘菊民晚上从潘先生的那家“潘记中庸银行”下 班回来后,听了会儿唱片,再踱步到院子里的紫藤树下看了会儿月亮以后,坐到餐 桌前吃些点心的时候就会看到它,当然了,即便潘先生不把报纸的那一面朝上,潘 菊民白天在银行里就可能知道这件事了;即便是从不上班、只是定时去医院接受肾 病治疗的潘小倩也是会知道这件事情的,这样的大事情早晚所有的人都是会知道的 ——更何况。这些日子以来像这样的大事情还真是不少。上个星期,潘先生和潘太 太去教堂做礼拜时就出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的过程和原因虽然还众说纷纭,但它 的后果却已经相当明确了——喏,这其实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但是这个星期天, 潘先生和他仍然穿着旗袍的潘太太却去不成教堂做礼拜了。 他们还得到了一个通知,说前几天这个教堂被一家糖果厂租了下来,很可能要 成为堆放原材料的仓库。也就是说,下个礼拜他们也去不成教堂了。 潘先生和那只不想吃饭的鹦鹉坐在城墙底下的时候,突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 觉,他觉得这辈子他可能再也去不成教堂了。 潘先生坐在城墙下发呆的时候,潘菊民和童莉莉也正坐在灵岩山上。几只喜鹊 飞过去,几只麻雀又飞过来……他们也在发呆,并且同样也有一种不想吃饭、并且 食不甘味的感觉。当然了,这一切都是因为爱情突然到来的缘故。 那位潘姓的小伙子和这位童姓的姑娘,现在,他们非但和那只受伤的鹦鹉一样, 不想吃,睡不着,他们还和世界上所有坠入爱河的人一样,产生了许多奇形怪状的 想法。 有时候,他们觉得这些天的感受莫名其妙,简直和眼前这个人都是没有关系的。 但紧接着他们又异常强烈地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是如此重要。不能想象没有 这个人。在某一个时刻,他们简直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在这个万物生长的春天,还有一个人突然坠入了一种强烈到要把自己从里到外 炸开来的情感。而这个同样处在恋爱中的人,就是短头发大眼睛、脸上长了些雀斑、 说话还有点小结巴的潘小倩。 潘小倩毫不含糊爱上的那个矮个子男人名叫常德发。 就在五年前,常德发从古城西安辗转来到北京一所名校上学,又过了几年,因 为学业优秀,常德发未经细想便进入了一个高级研究机构工作。就在南方的潘小倩 和北方的常德发还未产生任何交集的时候,中国的西南方向却出了一个奇人。此人 姓李,是彝族人。李彝族从小就生长在云贵高原上的一座小县城里。县城虽小,附 近却是方圆几百里的大森林。林子大了自然什么样的鸟都有,树上树下的鸟也就因 此划分出害鸟和益鸟。一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这是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事情。 而害鸟和益鸟的区别可就要简单直接多了。上帝知道,虫子知道,庄稼和果实知道, 还有我们的李彝族也知道。 据说这个云贵高原上的李彝族是个通鸟语的人。还据说他精通几十种害鸟的上 百种鸟音。只要他站在大森林的一棵树下或者一大片树下,仰起下巴,闭上眼睛, 张开嘴巴一片气流在森林上空飘荡——奇怪的事情就此发生了。李彝族闭上眼睛学 雄鸟叫,雌的飞来了,李彝族仰起下巴学雌鸟叫,雄的飞来了,而要是李彝族闭上 眼睛仰起下巴学雏鸟叫,雄的雌的就都飞来了。 北京一家高级的科学研究机构为此开了几次紧急会议,最后做出了决定,鉴于 李彝族对于害鸟生活习性的了解和捕捉害鸟的方法都有独到之处。机构派出两个生 物学工作人员跟着他学习。 矮个子男人常德发恰好就在这家研究机构工作,机构恰好又从众多的研究人员 中选出了来自西安的常德发。这一年春天恰好江南多雨,万物隆盛,成千上万害鸟 中的一部分恰好喜欢这种温暖潮湿的天气和地域……潘小倩和常德发相识的命运就 这样曲折却又无比明确地形成了。 而现在的情形则是这样的:在这个除了雨潆潆还是雨潆潆的下午,耷拉着脑袋、 蓬乱了头发、眼睛里还分布着很多血丝的常德发被潘小倩领进了她家的客厅。经过 院子里的那棵紫藤花架时,他突然停了下来。他仰起头看了看开得密密麻麻的花丛, 自言自语道:“上面有三只鸟,两只雌的,一只雄的。” 大约在一个小时以后,仍然耷拉着脑袋、蓬乱了头发、眼睛里的血丝有增无减 的常德发跟在潘小倩后面走出客厅。在那棵紫藤树下他又停住了。他皱着眉头、闭 上眼睛仔细地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般地顿了顿脚:“我说怎么不对呢。明明是四 只鸟。两只雌的,两只雄的。” 潘小倩家的鹦鹉又打起来了。 两只鸟真打起来的时候,非但眼睛红了,而且还要不顾体面地啄头咬脚。很快, 天上飞起来密密层层的羽毛。很快,地上也落下密密层层的羽毛以及更细小一些的 茸毛。 潘小倩跑过三条街道、四座桥去找常德发。 常德发正在参加一个地区的粮食工作会议,他从三楼一个通红的大标语牌后面 探出头来。 “不,不不,不好了……” “你说什么?” “不不不,不好了……” 而就在潘小倩跑着去找常德发、已经跑过第二条街道、正跑上第三座桥的时候, 她家那只善斗的灰头鹦鹉在笼子里牵了牵腿,白了白眼,死了。谁都以为那只不吃 饭不喝水、甚至连煮得稀烂的小米粥都不碰一碰的黄头鹦鹉活不长了,弄不好还会 死掉,但谁也没想到死掉的却是那只强壮的、前几天还光顾着打架的灰头鹦鹉。它 这儿打打,那儿打打,不知怎么就和一只凶狠的黄头打起来了。 自从不再去教堂和上帝说话以后,仿佛为了补偿似的,也仿佛因为一种难以名 状的虚弱,这些天潘先生和潘太太无论走到哪里,都保持着一种连体婴儿式的姿势。 就连去厨房和卧室也是如此。灰头鹦鹉又是牵腿又是翻白眼的时候,潘先生和潘太 太正围在鸟笼旁边。当然了,手牵着手。手和手之间传递着一些热力,因为即便只 是一只生病受伤的鸟,有些事情还是让人感到欣慰的。比如说它刚才吃了好几口粥, 还把一些很淡很淡的茶水全都喝掉了。生命亮闪闪的,仿佛也是一根垂在半空中的 线,一伸手就能把它牢牢抓住。鸟笼被放在了紫藤树旁边的一块石头上,这样江南 春天的太阳就能够穿过花叶相间的紫藤树,照在这个生灵时明时暗、时近时远的身 体上。这样旁边两个人的手就能拉得更紧些,彼此听到对方一些同样时明时暗、时 近时远的声音…… 就在吃早饭的时候,潘太太的泪水还差点掉进了热乎乎的粥碗里。 “怎么会这样?”她眼泪汪汪地抬头看了一下潘先生,“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 “是啊,光想着它肚子上的伤口……没想到脚上也有伤……” 这样的嗫嚅总是难免的,因为生活里总有一些你想也想不到的事情。又有谁会 想到,一只鸟会把自己流了血的脚趾咬掉呢。即便后来常德发告诉他们说:“鸟身 上的血一定要洗掉!洗干净! 特别是脚趾……没洗干净的话,它就会觉得不舒服,不舒服了它就开始啄脚趾 不是啄个一下两下,而是一门心思地把整个脚趾啄掉!“ 虽然这只把脚趾啄掉了的鸟也吃了粥,喝了茶水,并且一脸宁静地晒了会儿太 阳。就在它安静地在紫藤树下晒太阳的时候,它还突然抬起头睁开眼,非常清晰地 说了句话。 它说:“开心!” 过了一会儿,它又说了。它说:“开心!开心!开心啊!” 潘太太坐得离鸟笼近些,所以听得很清楚。而正因为听得清楚,她变得尤其害 怕起来。 “它说话了?它说话了!”她把整个身体重重地朝潘先生那里靠过去,“天哪 ……它可是一只从来都不说话的鹦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