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活嘛,总是难免会有些这样那样的事情。好好的两个恋爱中的女孩子,却都 莫名其妙地得了肾病,有时这个轻点,有时那个重些。一对热爱上帝、看起来也仍 然彼此相爱的姓潘的夫妻,本来也过得好好的,但突然之间他们没法去教堂了,也 没法适当地、心安地、同时又能让生活美满持续地向上帝说说心里话了。这还不算, 他们养养鸟吧,那只鸟却把自己弄死了。这仍然不算,有一天深夜,院子里的紫藤 树不知被谁给砍了,也可以说是被风吹倒的,但有些伤口之类的东西就没法解释了 ——甚至没法解释也不是一件什么大事,然而就连紫藤旁边的房子也可能要保不住 ——因为毛主席说了。当然毛主席没有直接说这样那样的话,但是毛主席表达的基 本上就是这样类似的意思…… “生活嘛,总有些磕磕碰碰的事情。” 这话童莉莉的那个父亲童有源其实也常对她说。如果他没有喝酒或者酒意不浓, 父女俩的谈话往往会以这种过来人一笑了之的基调开始一你看,我的女儿,生活就 是这样的,我想吃一只四两重小公鸡做的“童子鸡”,想吃了很长时间了,非常非 常想吃,但我吃不到。前天你母亲做了一锅蛋炒饭给我吃,昨天是青菜烧豆腐,今 天她不知道为什么又生气了,连晚饭都没做…… 童有源说这些话的时候。童莉莉的两只手异常安静地平放在膝盖上,眼睛里则 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光亮。说真的,如果人的内心可以分庭抗礼独立对话,那么,就 连童莉莉自己都会和自己吵起架来。但是,即便和上帝说过悄悄话的潘家夫妇也不 得不承认,或许有时候上帝也会开开小差,打个瞌睡什么的。因为虽然他们是如此 热爱上帝,但内心也不敢确定这个世界是由一种神圣的力量为我们制造的:它的漏 洞太多了。 而现在,小小年纪的童莉莉就清晰地体味到了一种无奈。啊,人的爱恨真是这 个世界上最没有办法精确衡量的东西。对于她的这位父亲,一整个白天连带着黄昏, 她都处于一种迷茫与仇恨当中。她和坐在夕阳里的母亲王宝琴说了会儿话。 母亲,有时间的话你能不能和父亲谈一谈呢。 谈什么?还有什么好谈的? 谈一谈吧,谈一谈过去,也谈一谈未来。 未来?还会有什么未来?乡下的那些地早被他卖了,我的那些钱也被他败得差 不多了。读书人不像读书人的样子,生意人不像生意人的样子。他哪里像个做父亲 的呢?他又哪里像个做丈夫的呢?他简直连个好好的人都完全不像。 母亲,公私合营后他不是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职位吗? 他一共就做了几天。他说他们要管他,而他不能忍受没有自由的生活,所以就 把职给辞了。 辞了? 是的。他不想做了。那天我问他,那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他怎么说? 他说他只想做一个废物。 废物?母亲,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懂,男人总是会有些女人不能懂得的东西的。有些他们心情好的时候, 或者喝醉了酒的时候愿意告诉你,还有一些他们到死都不会说。男人都是这样的, 等你长大以后就会知道了。 母亲,我还是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有些事情我还有些弄不明白。但你还是很 爱父亲的,我看得出来。我现在长大了,懂得了感情。 又是生的困惑,又是爱恨交加,这种异常复杂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了晚上。等到 一轮朗月亮晃晃地挂上半空时,童有源回来了。 母亲王宝琴漠无表情地回房间去了,并且关上了门。像天底下很多女人一样, 独自黯然感伤。默默哭泣,如同天底下绝大多数怀春的姑娘,童莉莉脸上泛起淡淡 的桃色的红晕,看着窗外深蓝色的天空,想着绝大多数怀春姑娘都会想的那些深蓝 色的问题——现在,他在哪里呢?他正在干什么呢?而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 同一片月光下面,也有人正表达着类似的感悟:“生活嘛,总有些磕磕碰碰的事情。” 说话的一般来说应该是潘先生,而聆听的则是潘太太。一般来说男人总是安慰者。 潘先生的话其实也很少,但两只牵在一起的手,它们用力、放松、分离、再用力的 过程,其实也就是在说出这样的话语。街上传来嘈杂而兴奋的人声,有人正在连夜 张贴标语。它们指导着人们的思想以及生活,所以理应连夜出现。今天比昨天多, 明天还会更多。其中有一幅是这样的:坚决贯彻总路线!而旁边的一个则已经有点 模糊了,叫做:唇亡齿寒。 就在这时,仿佛从天上飘下来一段清越哀怨的曲子。门里面的王宝琴和窗台下 的童莉莉同时抬起了头来。 我听到过这首曲子啊。门里面的王宝琴想。 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首曲子啊。窗台下的童莉莉暗自思忖。 王宝琴和童莉莉都知道,那是箫的声音。是童有源,他正在月亮底下吹箫呢。 就在不太远的地方,黑漆漆的运河,以及运河上黑漆漆的夜航船也全都悄无声 息地流淌在一片月色里,流淌在这段神秘的箫声中。仿佛——这个荒唐的毫无道理 的吹萧人竟然是对的。至少在这样一个时刻,在这样一种箫声里面。他显得华丽而 准确,如同一个略带忧伤的微妙音符。简直都会让善感的人流泪的。 不知道为什么,黑暗中的童莉莉就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这真是奇怪了,是为 了谁呢?是为了什么呢? 算了算了,时日方长。但也不要紧,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可以解决另一些 事情。比如说,爱情。至少爱情总是可以解决很多问题的。 而恋爱就像糖果放在了嘴里、红晕挂在了脸上,这样的事情就连童有源也看出 来了。 他问她:孩子,你谈恋爱了吧? 大半年过后,西北风刮起来的时候,那个少了两根手指的吴光荣突然出现了。 这次倒是没有再少一根手指头,或者一根脚指头。然而时间总是在强化一个人的个 性,如果这个人真的还算有点个性的话。所以说,吴光荣远远地走过来时,大家都 觉得他眼睛更亮了,皮肤更黑了……他就像一团坚定的、熊熊燃烧的火种向他们走 来。 火种坐了下来,略略深思了一下,然后说了这样一句大家熟悉的、但一时又让 人摸不着头脑的话:“生活嘛,难免总有些磕磕碰碰的事情。” 吴光荣的这次出现,使得在座的几位青年男女发现已经很久地遗忘与忽视了此 人。于是大家纷纷围坐过来,表达突然萌生的关切与问候。 这些日子你都在干什么呢?有什么好事又有什么坏事呢?怎么现在又突然回来 了呢?这些问题总是要问的。大部分是潘菊民问,童莉莉和潘小倩全都沉浸在爱情 里面,对于外在其他的事情关心得要少些。 我和毛主席在一起。 吴光荣斩钉截铁地开了口。 生活里有些事情,不论是性格决定命运。还是随着命运的缓缓降临而先后到来 的肾病、恋爱、忧伤、衰老或者死亡,很多事情都是需要与人交谈,并且分享感受 的。因为生活的智慧,有时候上帝教给你这一条,却来不及同时教给你那一条…… 但是有些话潘小倩就更愿意对童莉莉说,虽然父母和善讲理,私心里却总觉得上帝 已经把所有的底牌都摊开在他们面前。孩子,这是命呢。但到底什么是命呢?母亲。 你说命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呢? 这些天来,潘小倩的病情时好时坏,反倒让她感到心安,她甚至还非常享受这 种时好时坏的状态。当然了,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因为那个能够和鸟说几句话的 矮个子男人常德发。 常德发每次去潘小倩家都有点战战兢兢的。有时候潘小倩站在院子里发呆。他 就走过去战战兢兢地和她一起发会儿呆,有时候潘小倩正在客厅里弹钢琴——要是 他去得比较早,早于事先约定的时间,琴声往往悠扬而忧伤。要是他工作忙或者临 时有事去晚了,琴声则像紊乱债怒的雷点……嗯,也像千万只害鸟扑向稻田呢。他 还是怕她。甚至有点越来越怕了。有时候他胸口狂跳着从刚散的会场里冲出来,太 晚了,太晚了,晚到她既不在院子里发呆、也不在琴键上暴怒,好几次了,她直挺 挺地躲在床上,被子蒙住了脸……他走在她家黑漆漆的楼道里,觉得腿都软了。 他怕她怕得恨不能马上转身逃走,这个感觉是如此清晰明了,但他爱她吗?不 爱她?非常爱她?他还真的说不清楚。天哪,爱到底又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呢,为 什么比鸟语还要艰涩难懂啊。 那么潘小倩懂得什么是爱吗?能够解释吗?她不说,所以我们并不知道。但经 常听她讲些悄悄话的童莉莉也未必知道。 莉莉,他最近每天来看我了,最多隔一天。 好啊,你不是最希望这样吗?你可以安心养病了,不要多想。 医生都说了,我的病不稳定。不像你啊……莉莉,我对他说,我都快要死了, 你还不常来看我。 不能瞎讲。这种话可不能瞎讲的。 瞧瞧,瞧瞧,恋爱里的女人可真是疯狂啊,连这种狠话都能说得出来。谁家的 父母看到孩子这种样子会放心呢。心里有事就要说话,既然和上帝说不了了,潘太 太就决定和专门解决肉体问题的医生好好聊聊。连着好几个礼拜,潘小倩去医院都 是潘太太亲自陪着。进了大门挂了号,再沿着楼梯走到三楼去。二楼拐角的地方老 是开着小半扇窗,有一次潘太太停下来歇脚的时候,发现西北风刮得呼呼的窗外, 突然开出了一朵嫩红色的桃花。 真是奇怪啊,在晚上的餐桌上,潘太太忍不住向潘先生嘀咕了几句。于是潘先 生也嘀咕着回答了几句,大致的意思是,怎么可能呢,这样的季节怎么会开出桃花 来。难道是从天外飞过来的吗——下一次陪潘小倩去医院的时候,潘太太便留了心。 在二楼拐角的地方她停了下来,想再看一看那朵自己长出来,或者从天边飞过来的 桃花。 没有人想到就在她停下脚步的那一瞬间,潘太太突然眼前一黑,脚底一软,昏 了过去。 更是没有人想到,这个瞬间竟然很快成为了永恒——除了偶尔有些腰酸背痛, 看起来身体一直都很健康的潘太太竟是重病缠身。她不知道,潘先生不知道,谁都 不知道,或许老天知道——三个月以后,确切地说,是整整三个月零六天以后,她 就永远地眼前发黑、脚底发软,离开了最后还拉着她手的潘先生,离开了一双正在 恋爱中的儿女,离开了窗外再次到来的春天,离开了这个给她带来过悲伤,也带来 过幸福和宁静的世界。 这一次,窗外的桃花真的开了。成片成片的。 你说做人这件事情到底有什么意思啊,根本就是今天不知道明天嘛。好好的一 个人,前些天还在走道口拉住常德发,说了几句当母亲必须要说的悄悄话——你想 一想,过几天我们再聊。冬天的时候,她给童莉莉织了条很厚的毛线围巾。围了几 次以后。下摆垂着的绒线穗子不知怎么松掉了,于是再拿回来修补。陪潘小倩去医 院的前一天晚上还在忙这件事情,下面这部分重新织过了,但好像针数上有点问题, 多了几针,或许倒是少了几针。反正看上去有点别别扭扭的。“晚上弄的,看不清 楚呢”。但接下来那些数也数不清的白天和她还有什么关系呢?直到潘家人收拾潘 太太遗物的时候才再次发现了它。它给别别扭扭地扔在了床边的一只箱子上,蒙上 了一层薄灰。有什么意思呢?你说还有什么意思呢? 但这种事情也确实没法互相责怪,因为谁都没有事先看出任何端倪。虽然回过 来想想,明明还是有迹可循的嘛。怎么光就知道给她捶几下腰,却一点都没发现她 脸色苍白,面露病容呢?这会儿倒是谁都想起来了,想起来多的人哭得多些,想起 来少的人哭得少些,但确实每个人都哭了。哭得最伤心的是潘小倩和潘先生。都是 我不好,我怎么就说那种昏话啊。于是常德发就扶住她的肩头安慰她,同时自己又 想起潘太太在走道口叮嘱的几句话,忍不住眼眶也红了起来。潘先生把房门锁起来 了好几天,即便把耳朵紧紧地贴在门上也是悄无声息。但这样悄无声息的悲哀更是 让人心痛啊。 几天以后,潘先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把一双儿女叫到了身边。 这房子我不想呆了……心里难受……再说有件事情也早想告诉你们了,这房子 恐怕也是保不住的……因为它太大,还有一个花花草草的院子。这样的房子本来就 应该更多的人来住的。还有我们家的那个小银行……你们虽然已经长大了,但有些 事也未必能够懂得。 但即便孩子们不懂,当父亲的还是要往下说——在上海近郊我们还有一套房子, 好多年前我和你们母亲买下的。房子不大,但是比较清静。我想住过去。至于你们 去不去你们自己定吧,你们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 但谁还会说不,谁还能说不呢?谁会忍心让一个刚刚丧偶的老人孤独地背井离 乡呢? 第二天一早,潘小倩又跑过整整三条街道、四座桥去找常德发。 “常——德——发,常——德——发……”她在楼底下扯直了嗓门叫他。 没想到街道两旁那些香樟树、马缨树、柳树、杨树、桃树上的鸟听到了,马上 跟着她一起叫了起来:“常——德——发,快下来!常——德——发,快下来!” 常德发很快就蓬头垢脸地跑下来了。 说来也怪,最近潘小倩的口吃突然不治而愈。或许悲哀正是一种最大的疾患, 它从内心生长出来,压过了其他的一切。 我们结婚吧,好吗,为什么突然会想到结婚。因为我要暂时和父亲离开一阵子 ;那我等你回来,再说我最近也要跟着李彝族再去一次云贵高原,有一些事情必须 认真去做,有一些语言需要重新学习,不可以,我们结婚吧,就是现在…… 瞧瞧,瞧瞧,有很多争论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因为它们突发奇想。感情用事。 但同样并不妨碍它们让人感动,心生感慨——都是为了爱啊。但爱是什么呢,潘小 倩?就是毫无预感地遇到一个人,喜欢上他,并且一定要和他结婚? 第三天中午,潘小倩又去了。 “常——德——发,常——德——发……” 因为昨晚没有睡好,潘小倩的声音有点沙哑沉闷。 那些香樟树、马缨树、柳树、杨树、桃树上的鸟有一半都在午睡,但醒着的另 一半马上跟着一起叫了起来:“常——德——发,快下来!常——德——发,快下 来!” 常德发在窗口探了探头,很快就往里缩了进去。但过了一会儿还是下来了。 小倩,你不是个孩子了,你要懂事听话;就因为我不是个孩子了,所以我要和 你结婚;我最近很忙,真的很忙,再说……你母亲刚刚走掉,这应该是一段悲伤哀 悼的日子;我母亲如果在天有灵,她一定会为我高兴为我祝福的,我和她说过,我 要嫁给你,我一定要嫁给你…… 到了第四天晚上,当夜莺再次在幽蓝夜空开始歌唱的时候,常德发去了潘家。 他浑身上下都戴了重孝……他缓缓地从门外走进来,缓缓走过带了个碗大的伤 口、却仍然密密麻麻开着花的紫藤花架,缓缓步入潘家客厅,最后,他缓缓地在客 厅正中潘太太的一幅照片前面跪了下来。 半个月以后,常德发去火车站为潘小倩一家送行。潘先生显得又瘦又黑,潘菊 民沉默着,而潘小倩则哭成了一个泪人。 常德发揉了揉从来都没消失过血丝的那双眼睛,和潘小倩说起了话。 你要等我,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你一定要等我。 我一定等你。如果……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就真的活不长了。 说着说着,潘小倩又哭了。 等待。 等待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啊。春天等待夏天,花开了等待凋谢,花谢了等待 再开,人活着就是为了等待。生下来等待死,不爱的等待爱,爱着的等来了失去… …但谁也说不清楚潘菊民究竟在等待什么。 虽然这天潘菊民并没有提着亮堂堂的灯笼回家,但远远地还是能看见巷口路灯 下面,一个穿白衬衣、黑皮鞋的年轻姑娘正靠在砖墙上。 是童莉莉。 你在等我? 是的,在等你。 已经很晚了。 我很早就在这里等你了。 穿少了,凉吗? 恋人们说话的时候通常总是声音越来越轻,身体越来越近。至于有没有亲吻或 者更多的肉体接触我们暂时并不知道。但不管怎样,让年轻姑娘在夜风里等待这么 长时间总是不对的。当然了,这个姑娘不是那个姑娘。但春天的时候姑娘们的感情 总是相似的,虽然她们可能会说出看上去截然相反的话来。 我会等你的。这个姑娘平静地说。 而小伙子沉默着。 你放心去吧,先把父亲照顾好。姑娘仍然说得很平静。 月光如水,照在小伙子同样如水的脸上……一小片乌云在天上慢慢爬着,遮住 了小小的月牙。月色突然变得诡异起来,照着姑娘的脸,安静却又疯狂。 半个月以后,童莉莉也去火车站为潘菊民、潘小倩一家送行。潘先生显得又瘦 又黑,潘菊民沉默着,而潘小倩则哭成了一个泪人。 于是就回到了我们前面已经说过的那个场景——在车站那口锈迹斑斑的大钟下 面,潘菊民塞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 童莉莉没想到里面是钱。 她更没想到里面会有那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