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童莉莉和吴光荣是在一年后的夏天结婚的。 在童莉莉和潘菊民火车站告别一年后的夏天,童莉莉和吴光荣结婚了。 童莉莉和吴光荣的新婚之夜就有一种看似尘埃落定的安静。 新娘子正在厨房里洗碗刷锅,细格蓝条纹的衬衫袖口卷起很高,露出幽蓝血管 微微闪现的白嫩手臂……这样的场景着实能够让人内心欣喜、情绪安定,甚至要比 更为甜蜜的那些部分更令人放心。即便做了新娘,生活仍然一如既往地流淌——这 样的智慧如果太年轻自己也许还无法得出,所以长辈的提醒显得尤为重要。吴光荣 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所以这样的重任自然就该落在童有源或者王宝琴身上。 但当妈的仿佛还沉浸在一种深厚的情绪里无法自拔,所以对于女儿的嘱咐也是 浅尝辄止,草草了事。 孩子,好好过日子吧。 母亲,我知道。 他对你不错,这就够了,至于其他就不要再想,永远别想…… 这样的对话常常具有超越喜悦本身的深意,具体是什么我们并不清楚,但不管 怎样,事情本身还是喜悦的。当然了,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或者时刻从来只能自己经 历,独自咀嚼。所以话说多说少其实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在这点上反倒是当父亲 的童有源来得更清楚些。这个欢乐也理应欢乐的晚上童有源喝了点酒,酒后他和吴 光荣谈了谈。然而话题却显得非常奇怪——关于一只鸡,一只刚才在餐桌上出现过 的童子鸡。 这只鸡是在什么地方买的? 东山镇上。 真是只好鸡,是我一直很想吃的那种四两重的小公鸡。 说来也真是巧了,前几天我陪莉莉去东山,它正在路边啄土吃…… 所以就把它带回来了。 是的,所以我们就把它带了回来。 很好,很好……可惜盐放得少了点,糖也少了那么小半勺……葱姜呢,切得也 是不够细的。其他就更不要说了,清蒸童子鸡怎么可以不放嫩扁尖呢,清蒸童子鸡 又怎么可以不少许加几个香菇调调香味呢…… 瞧瞧。瞧瞧,两个大男人为一只童子鸡在那里嘀嘀咕咕,喋喋不休。一个当父 亲的,在女儿的新婚之夜,不着重关照以及呵护,反倒在什么盐的问题、烹饪的问 题上纠缠不清,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匪夷所思。对于这样奇怪的岳父吴光荣心里是 怎么想的呢,我们当然并不知道。而等到年纪越来越大,明白这种揣测其实毫无必 要并且常常出错,我们自然而然也就掉头放弃了。想也不愿再想,看都不想再看。 是啊,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而现在,月亮再一次爬上了半空。蓝汪汪的夜色里,有一些鸟类其实也在举行 或者筹备婚礼。如果那位听得懂鸟语的矮个子常德发亲临现场,他一定会再次陷入 自言自语的灵异状态。 “那只知更鸟怀着春呢,都快要被内心的火烧死了。” 当然也有没被烧坏的。 假如说这个夜晚风声和缓,在月色与柳叶交织形成的光影里,站着一个鬼鬼祟 祟听房的人,或许他就会听到这样几句奇怪而充满理性的对话。 莉莉,今天开始我就是一个新人了。 一个新人? 是的,以前是爱党爱国。 现在呢? 现在是爱党爱国爱童莉莉。 现在,童莉莉和吴光荣在一张床上。 他们正坐着说话,暂时还没有躺下。只是床边的一盏小灯一会儿亮起来,过一 会儿又暗下去……后来灯光犹犹豫豫地晃动了几下,终于稳定在了一个半明半暗的 状态之中。 童莉莉朝床的一侧靠了靠,捏住了绣着鸳鸯戏水的红枕头。 童莉莉说话了,但因为说得很轻,所以听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童莉莉说,有 件事情一直想要说的,但又一直没有说……但终归是要说的,所以还不如现在就说 了吧…… 吴光荣也朝床的一侧靠了靠,抓住了绣着鸳鸯戏水的另一只红枕头。 其实你要说什么,我心里都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也能知道。 童莉莉垂下头,沉默了。又过了一会儿,她把那只红枕头抱在怀里。有些犹豫 地;可是——莉莉,不要说了好吗?你不说,我也不说。 可是一有些话说了就是真的了,谁也忘不掉了。所以还不如谁都不说,就当它 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可是有些事情它是确实发生过的。 我不问,你不说,那它就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接下来的话,即便是耳朵最尖的听房者都会觉得难以分辨、无法听清了。倒是 有一些另外的很细小的声音,说明两个人不再是坐在床上,各‘自抓着一只枕头, 而是躺下了。开始的时候是并排躺着,后来就一个人在上面,另一个在下面。再后 来又颠倒了过来。两只夜莺在树上睡觉,还有一只睡不着,仍然在唱歌。“月亮在 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街上好像也有人在唱歌, 这是奇怪的事情。已经很晚了。但也不好说,或许是心里的声音。有个刷标语的人 刷着刷着竟然睡着了,这也是奇怪的事情,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发生的。天很 快就会亮的。睡着的人都会醒过来,刷标语的人吐吐舌头赶紧把剩下的刷完……只 有鸟儿悠闲地在树上蹦来跳去,今天、明天、永远。 窗外第一声鸟叫的时候,吴光荣揉揉眼睛醒了过来。他目不斜视地穿衣服、穿 鞋穿袜、系好皮带……他到厨房里忙了好一阵。才把一小锅熬好的粥和酱菜放在了 桌子上。 童莉莉也有点醒了。正躺在床上揉眼睛。 “早饭我做好了,你起来吃。” “那你呢?” “我来不及了……对了,你起床后把床单换了,换条新的。” “……” “这条旧床单就扔了吧,别再看到它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无法解释的。比如说,吴光荣对童莉莉的爱,比如说, 潘小倩对常德发的爱,又比如说,童莉莉对潘菊民的爱。有很长一段时间童莉莉一 直觉得,潘菊民的爱和她的爱是同一种爱——但是,什么样的理由能让一个爱着的 人不回来?让一个承诺过的人突然消失、音讯全无?而且是整整一年,还要再加上 半个桃花盛开、柔肠寸断的春天?那么,如果是这样,潘菊民的爱和她的爱就完全 是两种爱。 潘菊民一家去了上海后不久,在研究“粮食多了应该怎么办”已经毫无意义以 后,吴光荣去一家国营糖果厂当了工会主席。接下来的整整一年,还有半个桃花盛 开柔肠寸断的春天里,吴光荣不时出现在童莉莉的面前,就如同一只从天而降的怪 兽。 一开始,她完全不理他。也不是完全不理他,而是她正处于恍惚焦虑之中,甚 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人不断出现在她面前到底是什么原因。有几次,在资料室 旁边的楼梯拐角口突然遇到吴光荣,她甚至根本就没有认出他来。那段时间。她正 茫然地在苏州城里寻找着潘菊民——她知道他已经走了,离开了,但有些时候。在 幻觉中她又觉得潘菊民的离开或许也只是个幻觉。或许潘菊民根本就没有走——好 几个雨天,连同着好几个下雪天,她撑着伞在火车站那口生锈的大钟下面徘徊,徘 徊,徘徊,做出一副认真等待的样子,她沿着运河走了很长时间,接着又爬上长了 好多青苔滑腻腻的盘门城墙;她在引凤园听早场书,清河轩听下午场,晚上再去雅 仙居,第二天再去另外三个书场……最后,终于有一天,她昏昏沉沉地登上了一辆 开往上海的火车。 火车开动了。先是惊叫了一声,然后就长长地、仿佛再也无法支撑地叹了口气。 去的时候是这样。回来的时候仍然还是这样。 她寻找得太累了。累得甚至连生病都生不动了。奇怪的是,她的肾病竟然莫名 其妙地好了,而且……当第二年春天到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再次萌动了起 来。 这时,她注意到吴光荣了。他又一次出现在四楼资料室旁边的楼梯拐角口时, 她认出了他来。 一只美味的小公鸡替代了很多乏味的问题。 一场突然的、没有理由的婚姻替代了那个烟雾一样消失、几成幻觉的人。 但至少在一种情绪上童莉莉如愿以偿了。她需要这个东西,强烈的,不假思索 的……在这一点上,和她结婚的吴光荣简直就是那个她梦里虚幻的潘菊民。 谁能讲得清楚啊,到底命运是什么呢?到底生活是什么呢?婚姻又是什么呢… …既然很多事情发生得匪夷所思、稀奇古怪,既然想了还不如不想,想也是白想, 那么还不如把新婚的大床整理一下,把两只绣着恩爱动物的红枕头整理一下。灯光 忽明忽暗,稍稍地说上几句,或者干脆说都不要说,把窗关上,把灯熄掉,让我们 好好睡觉吧。 有一件事情,是吴光荣没有想到,或者说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的。 童莉莉在床上很疯狂。 是的,秀气的、得过肾病的,甚至在结婚前夕还有些神思恍惚的童莉莉,就是 这个童莉莉,在新婚的床上竟然表现得异常疯狂。那天半夜,吴光荣被窗外的一阵 急雨惊醒。他从床上坐起来,看着身边的童莉莉。她的一只光着的胳膊,以及两条 光着的小腿全都露在了薄薄的被子外面。她睡得很沉,又恢复成了白天那个眉清目 秀、安静内敛的姑娘。那样大的风那样大的雨,还有一阵连着一阵的闪电雷鸣…… 她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觉察。 她太累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几乎每个晚上都会非常主动地提出要求。一阵天翻地覆过后, 她拉过薄被盖在身上,然后便沉沉睡去。有些时候吴光荣困倦得早于她就睡着了, 但也有些时候,由于过度的亢奋与疲劳一时竟无法入睡,他便看着她露在外面的胳 膊、小腿、大腿、胸脯,以及身体更为隐秘的部分……一时竟也有些发呆。 这个女人可真是奇怪啊。 有一天,吴光荣终于忍不住了。 “莉莉,你真是个好女人。” 童莉莉非常平静地看着他。 “你真好……真的,非常非常好。” 童莉莉垂下眼睛。 “但是莉莉,身体也是重要的。” 童莉莉抬起头,再次非常平静地看着他。 “要是每天都这样,每天……会很累的,身体会垮掉的。”说这话的时候,吴 光荣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 这一次童莉莉眼皮都没抬:“那今天晚上我在上面,你在下面吧。” 她闭着眼睛,脸上跳动着三月桃花的颜色。她的模样好像是在享受,但又好像 是睡着了。在一阵疯狂过后,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个瞎子,也像个哑巴聋子, 但下一阵疯狂很快又来了……一连很多天都是这样。 第二天早上,吴光荣仍然很早就起床做早饭。莉莉,吃早饭吧。等他重新走进 房间的时候,童莉莉多数时间已经醒了,但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显得有些 疲倦和冷淡,面无表情,吴光荣问她一句她就回答一句,有时甚至就像完全没听懂 似的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好几次吴光荣都有些恍惚起来。 昨天晚上和他在床上颠鸾倒凤的那个热情而又淫荡的女人,是她吗?真是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