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一个出嫁的女儿回来探望。总是能带来些温馨与伤感交相混杂的复杂气息。母 亲走过去拉住女儿的手,摸摸头发,整整衣领,说些家长里短的话。适当的偶尔也 会谈些闺房里的秘事。父亲则在客厅里远远地坐着,咳嗽一声,或者起来踱会儿步。 一件规整的婚姻总是带来正常的人间情感,期待、担忧、快乐、忍耐……它让童有 源和王宝琴突然也变得适可而止的亲密起来。他们甚至不经意地一个人拉住了童莉 莉的一只手。 吴光荣呢?他怎么没来? 他今天有事,厂里要突击学习。 女婿总是外家人。虽然这家的母亲总是很悲伤,父亲又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就在童莉莉回来以前,他们还刚刚大吵过一场。这样的争吵 以及争吵过后长时间的沉默已经过于平常,所以当女儿的完全没有看出事情有什么 异常。 你三妹妹病了,据说病得还不轻。我和你母亲想去富春江乡下看她……你去吗? 一只孤独的轮渡缓缓漂浮在渐入暮色的宽阔大河中。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船尾,仰着头,看着先是暮色底下、接着再是月光下 面的江南渐渐地从身后退去。 船舱里坐着一位略显憔悴的中年女子。对着烟水朦胧了河岸的河流,这种年龄 的女人常常会有一种说不分明的悲哀。日子仿佛都能看到头了。但看到头了又能怎 样呢,也不知道究竟是平安还是忧伤。 年轻姑娘则在缓慢航行的轮渡上久久地发呆。她的脸朝向大河,所以脸部的表 情、眼睛的湿润全都隐没不见,只能看到仍然纤瘦明净的背影。如果你在那个夏天 的渡船上看到这个细弱的身影,就会突然明白,光看背影是很难区分姑娘或者妇人 的。正面也不行……不行,反正是不行,完全不行。 而这,就是那天童有源、王宝琴以及童莉莉三人乘坐夜航船去杭州的情景。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甲板那头突然传来了三弦和琵琶的声音。 “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碧莲香,有那莺莺小姐唤红娘。” “红娘啊,闷坐香闺嫌寂寞,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是个跑码头的小评弹团。几个穿浅色衣服的身影在甲板上晃动着。像肥白的月 亮,终于从漆黑夜空以及层层乌云中间探出了头来。 直到很久以后,童莉莉仍然记得那一小段闪电般的甜蜜时光。仿佛生活里所有 的矛盾都暂时停了下来,重的变成了轻的,原来轻的更轻…… 姐妹们——刚刚结婚的这个,以及被伟大的父亲像小狗小猫般扔在河边的那三 个,她们笑嘻嘻地挤在一起钓鱼,顺带还捉上来很多活蹦乱跳的小虾米。她们每一 个看上去全都面色红润,体态轻盈,就连原先病的那个也毫无例外一实际的情况是, 就在童有源他们到来的第三天,那个病得不轻的三妹就奇迹般地完全康复了。 奇迹没有结束,它甚至还刚刚开始。所有的人都突然发现,天哪,她们真是做 梦都没有想到,童有源变了。一夜之间,他成了一个好脾气、好心肠、几乎还有些 喜洋洋的人。他看上去简直都有点像个好父亲了。 他带着他的那几个女儿,站好了,看一看,数一下,一、二、三、四……他带 着她们到附近或者更远些的田野里去。她们乖乖地跟在他后面,特别是小的那几个, 就像一群安静而羞涩的羚羊。她们怕他。他再坏,再没有出息,再胡闹,再让她们 的母亲绝望哭泣,她们也仍然怕他。她们甚至还有点偷偷地爱着他。那些田野里的 时光像极了少女的梦境。他是那样的英俊而和善,周身上下都充满了活力。他教她 们很多以前听都没听说的游戏。天哪,她们悄悄地捂住嘴巴,不时地窃窃私语,叽 叽喳喳。他还让她们坐在小树林里,等待日落时分暮色划过树梢时的神奇景象。山 坡的草尖尖上像霜打的白色,而姑娘们则因为多少有些营养不良而显得轻巧纤细。 她们不敢离他太近,但又不想走得太远。玩得高兴时她们会像麻雀一样尖声叫喊起 来,但只要他一走近,她们立刻就会变得鸦雀无声,低眉顺目。 有一天晚饭的时候,童莉莉告诉大家说,刚才在小树林里她看到父亲了。停顿 了一下,她又说,旁边还有母亲。 他们在亲嘴。 正在吃饭的三个姑娘,其中两个因为饭粒呛住喉咙而大声咳嗽了起来。另外一 个,嘴里的一片青菜则像雪花一样缓缓飘落。 然而情感这种事情年轻姑娘们自然难以完全懂得。即便姑娘已经长大成女人。 完全懂得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情感本身也在长大。过不多久,关于父母的情感则又 有了新的变化和发现。 这回是老实到有点傻乎乎的小妹妹发现的。 昨天晚上,我看到妈妈对着月亮笑了起来。她悄悄地对大姐童莉莉说。 哦,那是因为妈妈爱爸爸。当姐姐的回答得很从容。 但是后来,但是后来我又听到了哭声。 哦……那还是因为妈妈爱爸爸。 乡村之行的高潮是随着少年童小四的突然到来而到来的。 有一天下午,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树林后面的那条小路上,格子衬衫,军绿裤 子,一脚高一脚低的奇怪步伐……坐上轮渡他就漂在大运河上了,轮渡停在了码头 上,码头通向公路,公路的尽头是四五条曲折不平的小路,还要再走过两条曲折不 平的小路,然后他就出现在这片树林里了。 他一定是感到孤独了。 孤独的人往往都能找到相同的路线,对的或者错的,然后一路寻来。 已经很久没有讲到这个容易激动但也容易孤僻的英俊少年了。自从三个妹妹被 童有源送回老家,特别是最近这一两年的时间里,每当黄昏慢慢降临,童莉莉就会 在门前的林阴路上开始寻找。先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四下张望,抬起头,踮着脚,后 来就轻声叫唤了起来:“童小四——你在哪里啊——童小四——你快出来……” 没有声音。没有回答。一切都静悄悄的。两旁的树,树边的草,树上探出头来 看了一看或者头都没抬一下的鸟。 这时童莉莉就会突然想到那个懂鸟语的矮个子常德发。如果常德发在,那么街 道两旁的那些树,不管是香樟树、马缨树,还是柳树、杨树、桃树,这些树上的鸟 听到了,一定就会跟着她一起叫唤起来:“童小四——你在哪里啊——童小四—— 你快出来……” 但是没有,常德发不在,那些鸟就都睡着了,潘小倩去了上海,不久以后常德 发就也跟着去了,潘太太走了,远远地听说潘先生像秋天的草一样蜷缩起来,被潘 太太一只没有放开的手轻易就牵走了…… 接下来的事情不能想了。 开始的时候,童莉莉在树与树的阴影之间就能把童小四找到。她牵着满脸愁云 的他,穿过一排又一排叶与花都能发出清香的树一它们在某个时刻就会开满了花, 虽然小,但密密匝匝,就像雨日即来的天穹——她牵着他,互相抚慰着,回到那个 奇怪的、父母都在却又好像都不在的家。 但后来在地上就找不到童小四了。 有一天,童莉莉发现他突然出现在一棵冬青树的树梢那儿。她吓了一跳。后来 就更难找了。他一会儿坐在香樟树的第三个分枝那里,一会儿又躲在女贞树密集的 花瓣后面……童莉莉经常为了寻找他而花费上整整几个小时的时间。童小四就躲在 每一棵可能躲藏的树上,密密层层的树叶把他埋了起来。他在树叶与树叶之间向下 窥望,甚至对童莉莉呼唤他的声音都完全不加理睬。 有一次童莉莉在林阴路上走了两个来回都没有发现童小四。她突发奇想,脱掉 两只鞋,再把裤腿卷高一些……她的手触摸在粗糙的树干上。慢慢地,她的身体升 腾起来了,许许多多散发着清香的树叶和花瓣围绕在她周围……一种从来没有过的 温暖和芳香,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柔软和安全……她坐在一棵凹凸不平的技桠上,把 脸深深地藏在一团团的花叶后面…… 她觉得自己不想下来了。 我要走了。 去哪里? 跟一个评弹团沿着运河跑码头。 评弹团?什么评弹团?从没听你说起过。 就是来这里的渡船上遇到的那个。 真奇怪,萍水相逢就要跟着别人去跑码头。 人活着,很多事情是没法预测的。 一定要去吗? 一定要去。 不去会怎样? 不去我就不会快乐。 那你去吧……你去了,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这是在老家门前走廊上童有源和王宝琴的一段对话。那天王宝琴穿着林阿姨给 她做的一件花布衣服,正歪在椅子上做针线活。阳光细细的,还夹着点微风。她一 定是想到了什么快乐的事情,或者预感或者推断出将要发生些什么快乐的事情。所 以她那双做针线的手停了下来,停顿在了半空里。像一个梦幻中的女人的雕塑。 然后,童有源就从走廊的那头走过来了,嘴里好像还有一点口哨的声音。也不 是很明确,不是可以听得很清晰。紧接着他就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在这个刚刚对他、 对生活恢复了一点信心和视觉的可怜的女人面前停了下来。 他告诉她,他要走了。他要离开她们一阵子。也不知道到底会是多长时间。他 要跟着那个小小的评弹团沿着运河走上一段时间。 他讲得很诚恳,声音很有乐感,明显是在叙述一桩生活里的美事。 王宝琴用了很强的定力死死抓住椅子的靠背,不让自己昏过去,不让自己从椅 子上摔下来。 这一天是星期一。 而第二次的谈话一直要到星期三晚上才得以延续。 星期四和星期五下了整整两天两夜的雨。 星期六上午雨停了两个多小时,但中午前后又开始下了。下午的时候出了一会 儿太阳,又下了一会儿雨。大家都昏昏沉沉的。午睡一会儿醒过来,一会儿又睡过 去。但其实都是在梦里。王宝琴坐在走廊上打瞌睡。她的面前放了两只椅子,一只 大些,高些。一只小些,矮些。她坐在大的那把椅子上,把脚搁在另一只矮凳子上。 她看上去好像突然胖了,松弛了。坐的样子也不成体统,手和脚就那样随随便 便地散落着。完全无所谓了。她打了会儿瞌睡,再睁开眼睛看看,然后再接着打瞌 睡。有几次她看到童莉莉在走廊里走来走去……要是平时母女俩多少是会聊上几句 的,但显然她已经放弃了,不想说话,不想挪动,脑袋歪在那里就歪在那里,嘴角 流出点口水就流出点口水。整个星期六星期天,她一言不发,就连梦话都没说过一 句。 到了星期一早上,大家都还在睡梦中的时候,童有源走了。 童有源和童莉莉是在码头上会合的。其实用会合这种带有目的性的词是不对的, 至少是不准确的。因为父女俩事先并没有交流过。童有源并不知道他这个大女儿在 太阳初升的时候,将会和他沿着相同的路径一路寻来。同样的阳光,透过同样的树 影,照在面目渐渐清晰、神情恍然相似的父女俩的脸上……如果冥冥之中还有另一 双眼睛,可以同时看见奔走在这条路上的他和她一几天的阴雨终于停了。 天蓝得一往情深,像长着深蓝眼睛的情人- 草木朗朗,在不时刮过的清风中婆 娑起舞,彼此深情抚摸;还有渐渐清冽起来的空气,还有在公路上空、树林上空、 在更远处浩瀚广阔的运河上空以及狭小局促甚至肮脏的小小轮渡码头上飘浮的气流, 这个季节飘忽不定、时来时去、时晴时雨的冷暖气流……这一切的一切,在这路上 奔走着的两个人面前突然都变得淡淡的了,模糊的了,稀松平常的了。 只有这两个人在奔走,一前一后。前面的不知道后面的存在,后面的心里另有 心思。天上的云彩跟着他们向前面飘,路边的树林刷刷刷刷直往后面退去……只有 他们在奔走。 坚定,疯狂,义无反顾。 就是觉得想跟你去走一走。离开一阵子。不为什么,说不清楚。或许,走一走 就好了——对于女儿这种语无伦次、胡说八道,对于她这种完全没有逻辑、理由也 基本站不住脚的说法,也只有这个名叫童有源的父亲能够心领神会,点头默许。他 看看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他又看看她,轻轻地叹口气。后来他干脆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就像她梦里的父亲。 从头至尾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本来就是这样,到了他这个年龄,对于生活,有 时候不说要比说好,至少他是懂得了,就像一条船在河里面航行,一直顺流走的, 但有时候突然改变方向比永远不变要好,这点他也有点懂。只不过这次船上顺便捎 上了他的一个孩子,一个和他有点像的孩子,一个直觉超越年龄的孩子……走就走 吧,或许走到半道她就下来了。谁知道呢。 父女俩站在码头上等船。 “我们去哪里?”她问。 “到常熟去。”他说。 有些他就不问了。当女儿的也就不说。但心里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他知 道他的这个女儿心有不甘。到了这个分上她还心有不甘,也只有他的女儿会这样。 这父女俩可真像是同谋啊,也活脱是一对活宝。他实在是应该狠狠教训她一通的。 把她赶回去,赶回到她那个富有现实精神和行动力的丈夫吴光荣身边去——但是, 但是现在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吗? “好的。”他眯起眼睛,看着她,多少有点像是不认识似的。 等到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和一种现实告别了。离开了。要离开一种现实,离 开一种或许也爱着,或许让人心绪复杂,但是自然也并不尽如人意的生活。生活就 是这样的啊。不是吗。抬头瞧瞧这种雾秋的天气。瞧瞧那个雾气慢慢起来的河面, 他们又能走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