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清晨渐渐苏醒过来的雾气里,童有源、童莉莉父女俩远远看见了一幢两层的 青砖小楼。 他们在河边一条弯曲不平的小路上慢慢接近那幢小楼。几丝晓风吹过,小楼隐 隐约约露出一个童话故事里积木般的小尖顶;但雾气很快又聚拢来,童话消失了, 眼前是一座青砖青瓦、轮廓清晰、方方正正的旧式老屋。 带路的人把他们领到小路中间就走了。 “前面就是了。”他说,“就在桃花庵的后面。” 那人转身走了几步,像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再次回过头来。 “好些天前,有个女的带着一个孩子,后面跟了个拿琵琶的男的……他们也在 找那个评弹团……那女的是个骚货……” 那人突然骂骂咧咧了起来,但后面一句被风和雾肢解得支离破碎,实在听不分 明。因此童莉莉几乎以为是个幻觉。 而这种幻觉竟然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再次得到延续。 父女俩刚走到楼下时,风声再起。 童莉莉猛一抬头,看到二楼西面窗户那里一个女人探出头来。长脸,很黑的头 发,身上穿着红衣服。 很快,风停了。女人、黑发、红衣服全都看不见了。 开门的是一位四十来岁有点发胖谢顶的中年人。童有源把来意说明之后,中年 人把半开的门又拉直了一点。他手上的皮肤相当白嫩,手指纤长绵软,像一朵晨雾 里的白色幽兰。 中年人介绍说他姓季,单名一个古字。 “你们叫我老季、小季、阿古或者季先生都可以。” 中年人甩了个女人一样的眼风,用一种歌唱一样的声音对他们说。 很快,童莉莉和童有源就领教了,这位季先生除了拥有百灵般清脆婉转的嗓音, 还具备一种天才的叙述才能。完全没等童莉莉他们发问,他就把事情几乎所有的来 龙去脉都说清楚了。 先说说我。你们已经知道了,我姓季,全名季古。我二十来岁的时候在附近一 个评弹团里唱过评弹。三十来岁的时候不唱了。现在我整四十,也不能说唱,也不 能说不唱,现在我能唱能不唱,是个票友。 再说说这幢房子。这幢房子一九四九年前是个小教堂。一九四九年以后有一段 时间它仍然还是个小教堂。但后来又过了几年,它不再是小教堂了,它成了一个土 特产商店的仓库,里面的东西那可真是多啊,有鸭血糯、河豚鱼、绿毛龟、浒浦黄 花鱼、福山鲥鱼、桂花栗子、叫化鸡、锅油鸡、出骨生脱鸭、出骨刀鱼球、清汤脱 肺、软煎蟹盒、石梅盘香饼、莲子血糯饭、八宝南枣冰葫芦、白汁西露笋尖、荸荠 饼、松树蕈油、桂花栗饼…… 季古一口气把这些拗口的名词说了出来,童莉莉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像是能把 他刚才说的那些东西一口全吞下去。 但是,再后来你们也知道了,一个堆了这些食物的仓库是非常不安全的。先是 小偷来了。好几个小偷,男的女的老人小孩都有。有从窗户里翻进来的,有搭了梯 子从屋顶上爬进来的。后来就不仅仅是小偷了,又来了强盗。玻璃窗全给砸碎了, 门也给撬了。屋子里好多东西都给抢跑了,剩下的那些鸡啊鸭啊也都成了骨头,到 处都是骨头啊,就像死了好多人似的。所以仓库也就做不成仓库了。 后来我就出现了。我去找到了这房子的主管单位。我说我想租这幢房子。他们 说,你发疯啊,一个人租这么大的房子,晚上不怕闹鬼啊。我说我想把它再租出去。 他们说,你是真的发疯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想做二房东!也不怕给人吃生 活!我连忙说,其实不是这个意思,根本就不是要做什么二房东的意思。我说现在 人民群众都很想了解新人新事新生活,他们说是,是,是这样的,我说我们桃花镇 就有很多这样的人民群众,他们说是,是,当然是这样的,我说在我们江南这一带, 评弹是一种能够歌颂新人新事新生活的艺术形式,他们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好 像是这样的,是好像听说过有这回事,我说我就认识很多常来桃花镇跑码头的小评 弹团,他们既能演《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红色的种 子》、《江南红》,也能唱《蝶恋花》、《新木兰辞》、《小妈妈的烦恼》、《我 的名字叫解放军》他们的眼睛都亮起来了,他们说是吗,是吗,这是很好的事情啊, 用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来歌颂我们的生活…… 然后我就总结性发言了。 我说那就这样好吗,这个房子呢先找人来弄弄干净,喷点水,消消毒,上上下 下的彻底打扫一下。接下来呢再把它隔一隔,这样楼上楼下能隔出四五间房间来, 专门租给那些跑码头的艺人。至于我么,就带只眼睛看好他们。我也不要什么报酬。 也不是什么二房东三房东,就在楼里隔出一间让我住住就可以了…… 正说着话,楼板那儿传来一阵柔软细碎的声音,像是一只白色皮毛、蓝色眼睛 的猫伸了伸懒腰,还顺带着打了几个滚,又过了会儿,那声音突然竖立了起来,加 快了节奏,提高了亮度,仿佛一只或者好几只漂亮的小母鸡咯咯咯地叫着,在头顶 上跑过来跑过去,然后又跑过去跑过来…… 童莉莉抬头望了望天花板。 童有源也抬头望了望天花板。 接着,父女俩又相互对望了一下。 那个姓季单名一个古字的人没抬头也没望天花板,好像他已经习惯了一只猫在 头顶上伸懒腰打滚,或者几只小母鸡跑来跑去的生活。他用那只空谷幽兰般的手拿 起一只杯子,润了润嗓子,又开始继续他的述说——你们讲的那个评弹团啊,上个 月来的。说了几回书。后来无锡那边有点事,他们就过去了。说是过个把礼拜就会 回来的…… 这时,楼板上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紧接着是嘎吱一声门响,传来一个女人娇滴 滴的声音:“我说老季啊,开水烧了没有呀——” 童莉莉连忙转身去看,只见楼道那里一个红色的影子,只一闪,又不见了。 “是个房客,房客。前几天跟她男人一起来的。”季先生放低了声音,“以前 也是唱评弹的,和团长搞得不清不楚,还生了个小女孩,后来不知怎么给赶出来了 ……” 正要接着往下说,娇滴滴的声音又飘了下来:“老季啊,我说的话你到底听到 没有啊——” 童莉莉他们在楼下朝东一间住下了。这基本上就是童有源的意思。既然那个评 弹团过几天就要回来,那他们就在这里等着。上次在渡船上就和他们讲好的,为他 们创作一些新的弹词开篇。这不,童有源手里已经弄好了几个,只等他们回来就可 以拱手奉上……再有,今天和季古季先生的见面也是一场意外的惊喜。他们相谈甚 欢,两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含苞欲放的花朵。等到中午的时候,季先生就亲自烧了两 个小菜,招待童有源他们吃了顿午饭。菜虽然简单了些,一个鸡毛菜炒百叶,一个 土豆烧牛肉,再有一只蛋花汤。但季先生从碗里各余出一点端到二楼去的时候,童 莉莉和童有源还是觉得有点遗憾。 “她生病了,男人又不在家里。” 季先生从碗里夹出两块牛肉,一大一小,后来他把那块小的放进碗里,重新补 了块大的。 直到第三天中午,童莉莉才看到了那个住在二楼最西面的女人。 她比童莉莉想象中要胖,也要高些。在楼道拐角处看到她时,童莉莉突然心里 一惊。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让童莉莉想起童年的时候,她跟着父亲去上海,交通封 锁时在有轨电车上见到的那个白洋纱旗袍女人。 她叫柳春风,几天前一家人一起从上海过来的。她和这个团里的一位老先生有 些相熟,说好了两个人合作一阵子,去河对岸一家茶馆拼双档演出评弹。但事不凑 巧,就像季先生告诉童有源的那样,季先生也把同样的情况告诉了面容甜美、身材 曲折紧张的柳春风——“你说的那个评弹团啊,倒确实有这么回事,来过,住了几 天,说了几回书,但后来无锡那边有点事,所以他们就过去了。不过说好过个把礼 拜就会回来的……” 于是柳春风他们准备留下来了,等一等,再等一等。而就在等待的过程中,她 男人上海家里有急事,又赶着回去了……留下柳春风和那个小女孩子。母女两个, 一个在楼上开了窗,勾出半个身子唱,另一个则绕着天井里的桂花树直打转。后来 季先生便也加入进来了。季先生站在天井里,仰起头说:那家茶馆来催了几趟呢。 柳春风从窗口探出头来,也不说话,嘻嘻一笑。季先生继续仰着头,而且把脚尖也 踮起来了:今天早上你出去的时候,他们又来了。柳春风仍然不说话,伸出左边一 只手托住了腮帮子。季先生又说,这样等下去总也不是个办法。柳春风干脆把头缩 回去了,声音则像珍珠一样从楼上滚下来:那你倒是说说看,该想个什么办法。季 先生手上打出一朵白兰花,半光的脑门在太阳光底下熠熠有光,他轻轻跺一跺脚, 干脆直接说道——要不,就我来吧。 第二天,天迷迷瞪瞪刚亮的时候,季先生就站在了天井里的桂花树下。 大约十分钟过后,柳春风睡眼惺忪地提着琵琶从楼上下来了。但她很快再次折 身上楼,等她重新回到季先生身边的时候,手里已经挽了一个叠成三角形的小包裹。 “好了?” “好了。” 天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等到季先生和柳春风推开院门,走上那条通往河边木 桥的曲折小路时,四周的景致已经慢慢明亮、渐渐清晰,而当他们走到木桥中间, 桥底下涨水的河床发出清脆快乐的声响时,天地之间已经还原成一幅画卷的美丽, 而季先生和柳春风,则更是画中人了。 季先生背着琵琶和三弦,柳春风随身带着的小包裹里则露出水红色丝绸旗袍的 一角……雾是昨天晚上就已经起来了,散了大半,几乎已经完全散去了,但那些岸 边草丛里纷纷扬扬飞出来的蜻蜓、蝗虫、蝼蛄,那些蝉、蝽类、小瓢虫,还有那些 羽翼接近透明的蛾、蝴蝶、蜜蜂…一这些大大小小的昆虫飞啊飞啊。 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总让人想起那种灰暗的、风雨欲来的天空——风平浪静 的河面上,船娘和船夫依偎着还在梦中,远远的传来叫卖菱藕的声音- 一只铺满绸 缎的花船从天边飘过来……但谁知道呢,又有谁会知道呢,或许就在下一刻,水鸟 们就在头顶上啸叫了,久久地盘旋了,从上到下地俯冲,再从下往上地惊飞……一 副担惊受怕、四处逃窜的样子。 “你脚底下要当心点。”柳春风走在被露水打湿了的木桥上,踮起了脚。 “你也脚下放慢,脚下放慢。”季先生走得比柳春风还要小心翼翼。 这天晚上,童莉莉正在房间里给吴光荣写一封信。窗户半开着,正好能望见天 井里那棵疯长的桂花树。不过从童莉莉的这个角度来看,只能瞧见黑漆粗壮的树干, 以及小半部分中国水墨般泼洒出去的枝桠与树叶。所以说,在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的香气里,这棵树显得更加神秘了。 在看不分明的树的阴影里,隐约传来童有源的箫声和季先生断断续续的吟唱。 再后来,星星点点地开始有了雨声。在这样的雨声里,很多虫子、很多鸟、很多人 一定都在忙碌着往回赶,形成了各种复杂丰富的声音。有的先在这棵或者另一棵树 下躲一躲,避一避雨,有的则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屋檐底下,挤作一团,很快就会有 雷声,剑一样的闪电已经劈下来过了——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样的雷声和闪电其实是 同时发生的,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前后两次、一次比一次更为尖厉的叫声。 只有一种声音让人安心、动人心魄,那就是夜莺的歌唱。几年以前,潘太太走 的那个晚上,童莉莉就听到过夜莺唱歌的声音。也不是童莉莉一个人听到,屋子里 很多人都听到了。当时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哭泣,有的眼睛肿了,有的鼻子红了, 还有的只是肩膀抖动,眼神却是呆滞的。但他们每一个都无一例外地听到了夜莺的 声音。 是夜莺吧——他们的眼睛在互相询问。 是夜莺,只有夜莺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但它在哪里呢——谁都看不到它,即便是那个懂得鸟语的常德发,他一把眼泪 一把鼻涕的伸手往外一指——“喏,它在那儿!就在那儿啊!”——但仍然还是黑 漆漆的天、黑漆漆的地,只有一种谁都没有看见的鸟儿的叫声,它像闪电一样划破 夜空,每个人在心里都暗自讶异——天哪!它在那儿!它明明就在那儿呵! 所以说,这个秋夜的晚上是安心的、愉悦的,甚至可以细细交心的。先是童莉 莉的房间传来了细细的、富有节奏的敲门声。柳春风的闺女柳小妹从门后面探出头 来。 她向童莉莉伸出手来,手上是两枝金灿灿、香喷喷的桂花。小姑娘说她下雨以 前就爬到桂花树上去了,童莉莉便问,你妈妈也不管你吗,年纪这么小,一不留神 从树上摔下来可怎么办呢,小姑娘晃了晃辫子说,以前就常爬的,以前家门口也有 一棵树。不过不是桂花树。妈妈出去跑码头或者在附近什么地方唱评弹,她不带我 去的时候,我就爬在树上等她。有一次,等着等着我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天 已经快黑了。我看见旁边一棵树上也坐着一个小哥哥,正瞪大了眼睛看我呢。他说 你醒了呀,你都睡了很长时间了。我说你看我干什么呀,你怎么也爬到树上来了, 也不回家。这时候小哥哥突然把手指竖在了嘴唇上,还轻轻地“嘘”了一声。我说 怎么啦,他说不要说话,不要说话,家里人又出来找我了,你听,他们在叫我呢。 但我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声音来,我坐在树枝上,又不敢说话又不敢动,后来我 就又睡着了…… 那你爸爸呢?他也不管你吗? 小姑娘有点忧伤地垂下了头。 我没见过我爸爸。我妈妈说,我爸爸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唱评弹去了。 但是——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又开心地晃动起辫子来——我有好几个叔叔 呢,有一个叔叔经常买糖给我吃,只要我跟着妈妈出门跑码头,他就会买很多很多 的糖放在我的口袋里。还有个叔叔,他呀有一个眼睛是假的,他和妈妈一起坐船出 去跑码头,手里就老是抱着一只玻璃瓶子,里面呀就装着那只假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