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办了一次评弹堂会。不是我花的钱,我一个公司小白领花 不起这个钱。倒也不是说完全花不起,只是钱多少不是这种花法的。那天是我的一 位商人朋友全程赞助的。先前说要唱昆曲《玉簪记·琴挑》一折。但我偷偷算了算 钱——两个唱的,一个司琴、一个司鼓,一个化妆,一个包头,还有两三个助理, 十来个人的出场费就要上万了。 我说算了吧,算了吧。这才改成了评弹。 我没有太多给朋友省钱的意思,问题在于这唱的部分其实还是小头——这场堂 会租了网师园旁边的一座私家庭院,从下午一直到夜深,喏,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了。仍然没完,真正的重头戏是在晚餐这个部分。仍然是放在这个私家庭院里,请 的是城里五星级饭店的顶级厨师上门做菜。事情仍然还在没完没了,问题还不在于 师傅上门,而在于他究竟做的是什么菜——其实只要说其中一个菜你就明白了:绿 豆芽里塞云腿丝。 那些纤细的绿豆芽,后来我在假山后面临时搭出的厨房里看到了。而那个胖嘟 嘟的师傅(他带来了六个小工)在给我说这个事的时候,一半像在炫技,一半更像 在埋怨:豆芽我当然挑了半天啊,要直,直得要像跳《天鹅湖》女人的腿!还要新 鲜,采下来过了三小时就不能用了;云腿丝也不让你省心!至少要提前四个小时做。 蒸熟了再风干,不能太脆,也不能太软!你看看,你看看,那些穿云腿丝的针,我 跑了六七家裁缝店才找到这样的粗细……哼,穿丝穿起来才是最麻烦的事情呢!最 顺利的时候也要五分钟才能穿一根!更多的时候是七八分钟穿一根!七八分钟穿一 根!你想想看!哼,你以为那汤料简单啊,那是顶级鱼翅淋上南瓜鸡茸才熬出来的 浓汤…… 生日那天我请了好几位客人,莉莉姨妈是当然的一个。莉莉姨妈前几个月刚过 了六十岁生日,这是件大事。但就在这件大事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另一件大事就抢 在前面发生了:莉莉姨妈又离婚了。这是她的第三次离婚,第三次离婚的对象,以 及前两次复婚的对象都是同一个人——我那曾经的、少了两根手指的姨夫吴光荣。 我不太明白一个六十岁的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总不能说,你还在等待 爱情吧?要不,就是对现有的生活不满意?不管哪个理由都是幼稚可笑的。况且我 知道我那位姨夫是怎么对待莉莉姨妈的。如果真有什么前世里欠下的债,那他前世 里就真是欠了莉莉姨妈一大笔债了。直到退休,他还在那家国营糖果厂当工会主席, 只是吃那种朴实无华的奶油糖的人越来越少了……其实我一直对我这位姨夫印象不 错,他说话的声音一直很亮,眼睛也很亮……我听说过一些他以前的事情,那些和 这个国家有关、激情洋溢的、传奇般的事情,我一直觉得,经历过那些事情的人就 应该是长成这样的。 他和莉莉姨妈没有子女。有时候我也会突发奇想,如果他们有孩子,我的表哥 或者表姐,会长成什么样?是哈韩还是哈日?穿着有破洞的牛仔裤、耳朵旁边有两 绺染过的红发?会像我一样吗,无缘无故地会感到比死还要难受的空虚? 我的父母——也就是童莉莉的三妹和三妹夫,他们俩就我一个孩子。他们是两 个热爱现实生活的人,他们在海南岛有一处不大的房子,冬天的时候,他们会过去 懒洋洋地晒几天太阳。夏天他们也是懒洋洋的。我们不是太有钱的人家,所以他们 不可能再去哈尔滨或者青岛大连买房子。而正因为这个现实的愿望无法实现,所以 他们就显得更加懒洋洋了。在闷热得让人窒息的南方酷暑里,他们会反思很多问题。 他们一直觉得我很奇怪,简直就不像是他们生的,倒更像是莉莉姨妈或者外公的孩 子。奇思异想脱离现实,反正是奇奇怪怪的。我想,我的外曾祖母反思过的问题, 我母亲一定也曾经不时地回想。在她怀孕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发生过什么事情呢? 是在打枪吗?开炮吗?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反正是整日不得安宁。我那有些小资 产阶级的漂亮的母亲在我耳边嘀嘀咕咕的时候,其实我是知道她的意思的,她的意 思就是说——我那时候躲在她的肚子里一定是被什么意外吓坏了,结果才变成了现 在这个样子。 他们去海南岛或者躲在家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就去莉莉姨妈那儿。我和她聊 得比较多。比如说,她和吴光荣第三次离婚的时候,我就和她聊了很长时间。而这 样的谈话出现在一个晚辈和一个长辈之间也是很奇怪的,而且进退之间的秩序几乎 就是相反的。 过过日子算了,这么大年纪了。还折腾什么……我是这样劝她的,非常真诚。 没想到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过日子怎么可以将就啊!才这么一点点年纪就想着要将就 …… 其实我觉得她说的是对的,只是问题在于我不知道怎样才可以不将就。而我认 为其实她也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 那一阵子我经常在换男朋友,一有新的男朋友我就会告诉她。 你爱他吗?她问我。 可以爱,也可以不爱。我想了想,很真诚地回答道。 哦……那喜欢呢?你喜欢他吗? 我想说,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但我觉得自己太无耻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代人好像都有一种非常鲜明的个性的东西。他们是有故 事的,有喜怒哀乐,有跌宕起伏,有高潮和低潮。而我没有。我不知道问题究竟出 在哪里。我只是知道我没有。真的没有。 评弹堂会那天,莉莉姨妈的老朋友、平时我称呼他“常伯伯”的常德发也来了。 我倒是真没想到常德发会来。前些天,我无意中和莉莉姨妈聊起他来。我说要是常 伯伯能来就好了,那个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啊,要是经过常伯伯的手,稍稍那么摆弄 一下,点拨一下,一定会发出琵琶三弦一样动人的声音。 很久以前,常德发就已经把兴趣转移到了园艺上。仿佛对树上的鸟失望了,反 而开始对树一往情深起来。 我断断续续地听莉莉姨妈讲起过常德发和潘小倩的事情。说他们年轻的时候很 相爱。而且相爱得很奇怪。 我在假山旁边的一棵紫藤树下和常德发打了招呼。 他看上去有点老,仍然还像莉莉姨妈曾经对他的经典描述——耷拉着脑袋、蓬 乱了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了),但精神却是好的,眼睛里甚至还有一种温润的光泽。 他声音低缓地和我聊了几句家常后,突然抬手指了指身边那棵紫藤。 这棵树上啊,前些年应该有好多鸟的,他说。 我问他,是什么鸟? 他摇摇头,说伯伯老了,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鸟了。 他又说,只是现在空气不好,树上的鸟全都飞走了。 大约大半年以前,我和莉莉姨妈一起去过常德发现在住的地方。是平江路附近 的一处老屋。房子面积倒是不大,重要的是屋前有个可以养花种草的小院子。 一路上莉莉姨妈都在讲常德发和潘小倩的事——潘小倩死后不久,你常伯伯就 一个人回了苏州。每个人都是有他的命的,对不?这个永远耷拉脑袋、蓬乱头发的 常德发的命啊,就是和高级科研机构、和国家利益紧紧结合在一起的。他其实还是 挺顺利的,因为他有专业,有本事,对不?所以我也经常对你说,一个人不管脾气 怎么怪,个性怎么强,只要有专业有本事,亏总也吃不到哪里去,吃不了什么大亏 的。不是吗,你常伯伯是个科学家。在中国,科学家有地位,“文革”的时候谁都 倒了,科学家有用,留着,养着,有的研究原子弹,还有的,像你常伯伯,谁也弄 不清楚他到底在于什么,但是直到退休,国家还是给了他一个闲职,享受着政府给 的一个很高的待遇。你瞧瞧,这套房子也是政府给他的…… 那天常德发请我和莉莉姨妈在他的小院子里喝茶。他们聊得挺多。后来我就站 起来四处看看。 院子里有些我认识的仙人掌、马兰花……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蓝色、玫红色、 浅紫色以及白色的花朵。后来,我和莉莉姨妈从平江路走出来,她又在我耳边嘀嘀 咕咕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仍然充满着那些蓝色、玫红色、浅紫色以及白色的花朵, 还有那个奇怪的没有人烟,却充满了草木的小院子。 而晚年的莉莉姨妈是个内心藏不住感慨的人——你的这个常伯伯啊,脑子里也 没什么事,前半辈子一共只弄不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潘小倩的爱情。有一次他偷 偷地对我说,女人喜欢起一个人来怎么是这样的啊。到了后半辈子,他弄不明白的 事情就太多了,弄得明白的反倒成了少数。有些话他也就会偷偷摸摸地拉着我说, 他说这年头到底是怎么啦。我说怎么啦,没怎么啦,大家都在过日子,以前是过日 子,现在还是过日子。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那你是什么意思……其实我知道 你常伯伯是什么意思,现在这世道,别说他这个书呆子不懂,其实我也不懂…… 我笑笑,没接话,听着莉莉姨妈唠唠叨叨地继续往下说。 不过他和我还不一样,你这个常伯伯可倔得很,硬得很,你瞧瞧他穿的那身衣 服,用的那茶杯、围巾,全都是几十年以前的!有一次,他几个老朋友老战友请他 去一个高级餐馆吃饭,门口的保安差点都没让他进去!你瞧瞧这人,他又不是没钱, 他真是有钱得很,他也不是不肯花钱,西南边疆那里的希望工程,他认都不认得人 家,就几千几千地寄过去。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他说从小学到大学他都包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说你就不怕别人骗你啊,有好多希望工程是骗人的,结果小孩 子一分钱都没拿到。他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我。他真的不懂这种骗来骗去的事情, 而且一点都不想去弄懂。他现在每天眼睛一睁开来就有很多事情弄不懂——蔬菜水 果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农药啊,番茄怎么长得那么奇怪啊;买个神气活现的宠物回来, 怎么一个礼拜就死了,观前街东面遇到个要饭的,说腿摔断了,等他给了钱逛了一 圈,却在观前街西面又遇到了,这回腿脚是好好的,但人家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说 家里闹了火灾了…… 我生日那天四舅没来。我的四舅,也就是被大家叫做童小四的那个人。就在两 三天前他还一再来电话确认说,他要来的,他的这个外甥女过生日,当舅舅的是一 定要来的。我在电话里嘻嘻哈哈地和他聊了几句,他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问我: 过生日舅舅送你什么礼物呢? 在我母亲那边的亲戚里,四舅现在是最有钱的。有一次我和莉莉姨妈开玩笑说, 四舅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又现实又能干,把手里的生意做得那么好。听说…… 他以前脾气很怪的…… 其实我本来想说的是——也忘了是听谁讲的了,在外公外婆的孩子里面,就数 莉莉姨妈和四舅脾气古怪,行事乖张……但莉莉姨妈眼皮也没抬地接了我的话:这 还不简单,人都是会变的。 那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这样的四舅,在我生日的前晚来了我家。他来的 时候我正在看一本国外的录像片。他气喘吁吁地说,真是对不起,舅舅明天没法参 加你的生日会了。生意上的事太忙,真是太忙。他说你瞧,楼底下车还在等着我, 都按了好几次喇叭了。 那晚下着雨,再加上录像片里的人物争相说话,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听到楼底下 的汽车喇叭声。四舅屁股没坐热就走了,留下一个闪着光的银灰色小包。 四舅自己不开车,他的眼睛不好。在他小的时候得过一种奇怪的病,只要情绪 一激动就会弱视或者短时间失明。莉莉姨妈说,有一阵子,大家都担心她这个小弟 弟,担心他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盲人。有一次莉莉姨妈带他去郊外那个破败荒废的 动物园。 你看得见那个鹿吗?她小心翼翼地问他。 他点点头。 它在吃草。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着。 他还是点点头。 后来他走上去摸了摸那头鹿的皮,突然流下了眼泪来。 莉莉姨妈有时候会回忆说,那时候的童小四可真是敏感啊,容易激动也容易伤 感。后来时间长了,大家怀疑他的视力问题其实只是一种青春期的综合表现。血都 往上涌,全都到脑子上去了。等到后来他长大了,也就好了,他突然全都看得见了, 成了一个完全正常的人。只不过有着正常人也难免会有的近视之类的毛病。 四舅后来去配了副深棕色框架的近视眼镜,架在鼻子上略微显得有点大。他就 不时地往上推一推,再推一推。他就这样一边推着自己的眼镜,一边不动声色地和 人谈着生意说着话。 你舅舅铜钿赚得老多,人倒是越来越神秘了——我父母好几次在吃饭的时候嘀 嘀咕咕的。四舅和他们关系一般,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在场面上客客气气的。但他 们去海南岛晒太阳的时候,四舅经常不声不响地替他们把来回机票订好。他们觉得 四舅很怪,怪在哪里倒是说不大清楚,反正是怪,而往往很怪的人总是会和他们的 女儿走得近些…… 我带着四舅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那个银灰色微微闪光的小包去了生日会现场。 那一定是个很贵重的包,价值不菲。我拿在手里的时候就知道了。其实根本就不用 拿在手里,四舅从包装袋里把它拿出来,放在沙发上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也不知 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本领。好像等我醒悟过来,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这 种本领就已经牢牢掌握在手了。瞧,就是这么简单,即便是我父母眼里的这三个怪 人——他们的女儿,莉莉姨妈和四舅,三个怪人,奇奇怪怪的,父母大人们在心里 咕噜着。但是,不管他们是欣慰窃喜,或者还是其他的什么心情,他们心里也清楚, 也承认,即便是这三个怪人,其实也是牢牢地掌握着这种本领的。丝毫也不比他们 差,丝毫也不比外面大街上的任何一个人差。 他们怪,但怪是怪在另外的什么地方。 我看过父母他们结婚时的照片,两个人都咧开嘴笑着,头靠着头,都穿着白衬 衫,胸口别着一朵塑料花。只是母亲的白衬衫小圆领口上镶了一圈细细的花边。就 是这样一点区别。当然照片是黑白的,从白色的纯正深浅上来看,母亲的白衬衣也 有可能其实是浅粉色、浅灰色、米黄色或者淡蓝色,都有可能。那样一种温馨简单 的浅色系。她把它穿在身上,就那样甜甜蜜蜜地把头那样一歪。 有一次,我和她出门散步,不知怎么就讲到了他们的结婚照。我说你们那照片 拍得可真好啊。 她笑笑,有点羞涩不想再提的样子。说是嘛。说那时候人简单啊。 后来我又看过一次那张照片。两个人眼睛明亮。没有皱纹……照片是简简单单 在家里拍的,后面是老式的五斗橱,橱上放着一只圆口花瓶,瓶里插了几枝塑料花。 我父亲结婚后不久就去了五七干校。有时候他会回忆起那段生活,说那时候天 真冷啊,河面上结满了冰……我母亲则在旁边接一个电话,我那小资产阶级的漂亮 母亲有着非常好听的声音,她在电话里欢快地说,好啊好啊,你没去过海南岛的话 那真应该去看看,到我那里去住几天好啦。晒晒太阳不要太好啊。她说不麻烦的, 一点不麻烦的…… 说完这样的电话母亲总是心情不错,脸上挂着三亚阳光般的笑容。她好像还断 断续续地听到了我们刚才的谈话。她走过来,在冰凉凉的皮沙发上坐下,手里拿了 一把降血脂降血压的药。她说那时候人简单啊,五七干校,那是说去就去啊。对了, 好像你那大姨夫吴光荣也去过一阵呢。 她回过头,好像是看着我、看着我父亲,但也好像是看着不知什么东西似的, 这样说道。 我那大姨夫吴光荣和常德发常伯伯的关系不错。作为两个颇有些感情经历的男 人,他们有着某种奇怪的默契。一个是爱别人爱得怕了,但还是爱着,另一个则是 莫名其妙地被别人爱上,也被爱得怕了。虽然那个爱他的人早已经不在了,但想想 还是后怕,不能理解,不能多想。他们两个经常在一起下棋或者打牌。就是他们两 个人在一起。打牌也是打那种两个人玩的非常幼稚的牌。他们也不说话。沉默着, 享受着这种沉默。 我总觉得这两个男人在一起后来达成了某种和谐。温和的感情的平衡。他们彼 此理解和体恤着。说到底,感情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出差去过几次欧洲。每次回来的时候我都要带点小礼物给 莉莉姨妈。有两次,我在莉莉姨妈家都遇到了常德发。他和吴光荣正在小阳台上晒 太阳下棋。他们两个手缩在棉衣袖笼里,头也缩着,像两只冬眠的小动物。 听说……你去欧洲了?常德发正在出棋,他的手抬在半空,随口问道。 是的,常伯伯,我刚从欧洲回来。 欧洲……好吗?常德发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棋,抬头看着我。 挺好的,城市很干净,经济很发达,那里的人也很有礼貌。 哦。 吴光荣催着常德发出棋,但常德发好像没听到似的,好像在想着其他的什么事 情。又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终于弄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了,他干脆把手里的棋放 回了桌上,干咳了两声,做出一副要和我认真谈一谈的样子——那你告诉常伯伯欧 洲好还是中国好呢? 这样的问题——我自然没法轻易回答他。因为不管怎样回答可能都是片面的, 甚至是错误的。所以我也连忙干咳了两声。几乎运用了我所有的智慧,我说:常伯 伯,以后要是有机会的话,您自己也去欧洲看看,您自己就会有答案的,到底是欧 洲好还是中国好。 我正暗自得意着自己的机智,谁知常德发突然把脸沉了下来,有点生气似的压 低了声音说: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我认为中国最好了。 那天莉莉姨妈老是在旁边给我使眼色,还破天荒地亲自下厨烧了一大桌菜。我 们大家都喝了点酒,是常德发爱喝的加饭酒,气氛倒是慢慢地缓和过来了,暖和起 来了。大家开始东拉西扯地说话。常德发突然想起我父母在海南岛的房子来了—— 苏州真是太冷了,他想了想,又说,上海也冷,长江以南冬天不供暖真是不对的呀, 南方的冬天那才叫冷,阴天下雨不见太阳……海南岛那边太阳很好吧? 他看看我,表情和声音又和蔼起来了。 常德发现在很少出远门。他自己解释说,主要的原因是怕坐飞机。他一坐飞机 就浑身哆嗦,止都止不住的哆嗦。他说他其实根本就不相信那样庞大的东西会飞起 来。所以他现在尽量不出门,实在不行也只是坐汽车火车或者轮船……但船真是越 来越少了呢…… 他皱了皱眉头,一个人走神发呆起来了。 酒有点喝高兴了,喝高了,该兴奋的兴奋,该发呆的发呆,不知是谁突然提到 了莉莉姨妈的二妹妹,也就是我母亲的二姐。在我的印象里,二姨妈一直是个漂亮 文弱而又有点糊里糊涂的人,糊里糊涂地长大,糊里糊涂地结了婚,糊里糊涂地生 了个儿子……去年又糊里糊涂地跟着儿子媳妇去了国外。送行的时候我隔着一张大 圆桌偷偷地看她。她正安静而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笑着……她看上去真的很年轻,脸 上一点皱纹都没有。在那样的一张脸上,看不出生活曾经留下过什么痕迹。 二姨妈——她在国外能适应吗? 谁知我这句问话才一出口,微醺的常德发突然回过了神来,他眨巴了几下眼睛, 很认真然而也很迷茫地问道:谁?谁又出国了……去了哪里……又是欧洲吗? 我的终身大事一直是父母最感到烦恼的。 你都二十五岁了,可不小了……他们表情复杂、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想想看, 我们二十五岁的时候…… 有时候,他们会突然把话题转到时代上来。我母亲坐在家用的保健按摩椅上, 父亲手里拿着电视机的遥控器,从新闻联播调到警方传真,再调到电视直销频道… …他们突然觉得很有话要说了,而且统统全是有感而发。 我父亲在八十年代末期的时候曾经下海经商,不过时间非常短暂。因为在一个 冬日的下午,他的生意伙伴带了一大笔货款神秘失踪了。这件事情对我父亲影响很 大,以至于他后来再也没有涉足商海。 有一阵子他一直对我母亲嘀咕、抱怨,甚至愤怒一我知道,人活着总是难免要 骗人的,但也不能骗人到这种程度!不能无耻到这种程度! 我一直觉得我父母对于改革开放的态度是微妙而复杂的。瞧,即便那骗子卷走 了货款,他们还是用剩下的钱在海南岛买了房子。但如果没有那个骗子,如果他们 发现了那个骗子,或者他们并没有发现但骗子的骗术并没有得逞,那么,现在他们 很可能在哈尔滨、青岛或者大连都买了房子,说不定他们还真能把房子买到欧洲去。 改革开放还是有它的道理的,邓小平还是做了件大好事的…… 他们躺在海南岛的金色沙滩上。阳光暖融融的。我的父亲或者母亲这样感慨着。 闭着眼睛,由衷的。 是啊,真是件大好事啊。 另一个也闭着眼睛赞成。也是由衷的。 而到了夏天的时候,炎热和潮湿让他们心烦意乱,他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手 里的电视机遥控按钮按过来按过去。 还是那时候好啊。我父亲反思的结果是叹了口气。 当然是现在好,那时候哪有彩电看,哪有泰国香米吃,冬天哪里能到海南岛去 晒太阳——我母亲比我父亲更现实。 至少,那时候骗子没有现在多。我父亲说这句话时显得有点凶巴巴的。而母亲 则识相地闭嘴不谈了。 每年一到夏天,我父亲就会理所当然地想到那个骗子,那个可恶的伤天害理的 骗子,而对于世道产生一种复杂的态度。你啊——他手里拿着遥控器远远地指着我 ——你啊,也可以说是生在糖罐子里,也可以说是生不逢时啊。我不说话,静静地 听着,闭上嘴巴光用耳朵。还真别说。那老一代人说的话啊,虽然有时候是陈词滥 调,但有时候还真有些金玉良言,甚至吓你一跳。人啊,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是白 活的。 其实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他说了几句我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说:你们这代人 很辛苦的,会比我们更辛苦。他说他们那个时代啊,穷是穷了点,但大家都穷,别 人能买的东西我也能买,别人买不起的呢,我也一定买不起。所以穷归穷,但心理 是平衡的不辛苦的。他笑了笑,又说,再说那时候也没什么东西买不起啊。因为能 买的东西也就那么一点,那么几样。他略微停了停,眼睛里有一种不经意的遐思与 念想——所以说啊,我不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样的,反正我这个人从小到大几乎是没 什么心事的,简简单单,也就这样长大了,平平静静地过着日子,没有什么迫切的 期望,也就没有什么过分的失落…… 我看到母亲站在阳台那儿,两手交叉着放在胸前,撇了撇嘴。 你们可就不一样了,我父亲提高了一点声调,你们太辛苦了,又要买房子,又 会遇到骗子,这世道到处都是骗子啊!你不招惹他他都会寻上门来的……没错,我 们那时候是很苦,生活条件很艰苦,但那是另外一种苦。这社会真是发展得太快了, 太快了,这一二十年可真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啊……说到这里,父亲突然话锋一转一 你啊,我和你母亲都觉得,你简直就不像是我们的孩子。简直就不像我们生的。后 来我们有点想明白了,你们这代人啊,生活压力实在是太大了。那么大的压力,能 感到幸福吗?能活得简单吗?就不容易了呀……你倒是说说看。像你这样的年轻人, 你身边的那些年轻人,他们觉得活得幸福吗,轻松吗…… 说实话,那天我真的感到有些愕然。我那位对改革开放既爱又恨的父亲,他好 像真的说中了什么。甚至话语里还有一种难得的体恤和理解……但好像又不是这样, 起码并不完全是这样。他说的当然是对的,但又不完全对。好像还有一些更为拐弯 抹角的东西。每个时代都会有一些奇奇怪怪、不合常理的人,这并不完全是时代的 问题。但这究竟又是什么问题呢?是什么呢?我并不知道。至少我说不清楚。要是 我知道并且能说清楚就好了…… 但是至少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每个时代都会有孤独的人。我想这点我是懂得并 且清楚的。 我生日那天的评弹堂会结束后,那位商人朋友把钱付给了评弹演员和五星级厨 师,然后他又提出请我去喝啤酒。 我很孤独。他说。 酒吧的灯很暗,但他的眼睛很亮。因为这个时候还有很多人在喝酒,周围的声 音是吵的,所以他把话又重新说了一遍;我很孤独……你知道吗? 对我说他很孤独的这个人姓秋,比我大七岁。 我对这位秋先生说:今天让你花这么多钱……真是的。 他说哪里啊,哪里。 我有点羞涩地笑笑,看着他的眼睛。 他又说,哪里啊。今天是你生日。你生日啊。不是吗,是你生日。 他好像喝多了,要不就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的神情有些恍惚,还有些迷离。 他的眼睛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地方。即便是正看着我的时候。其实那天我真蛮有点感 动的。假如他能说一些其他的话,明确的,坚定的,让我觉得他是在认认真真地做 着一件他真想做的事情,让我觉得他是真想感动我,真有点喜欢我,让我觉得他其 实完完全全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干这件事情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能够这样的话, 如果能够做到其中几点的话,那我们之间就真有一种谈恋爱的感觉了。 但好像不是。要不就是我多心了,要不就是我过于敏感。我觉得他一杯一杯的 啤酒喝下去,他叽里咕噜地嘀咕了半天,他真想说的话其实很简单——我很孤独— —你知道吗? 我觉得他甚至有点眼泪汪汪的。很真诚。确实很真诚。但我不知道这种真诚和 爱情有什么关系。我甚至不知道这种真诚和坐在他对面的我有什么关系。他那莫名 其妙的忧郁、迷离、悲伤以及恍惚,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都不是把我和他拉近,而 是活生生地扯远,越来越远。 让我觉得我只是他摆脱孤独的一种道具。 他越是真诚,我就越是有这种感觉。为一个女人买单付钱是完全可以表示爱情 的。我觉得在这方面我不是一个过于清高的人。我很现实。这没什么不对的。但不 对的在另外什么地方。不应该是这样的。有什么地方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是不对 的了。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秋先生那天晚上的衣着细节。他穿着白衬衫,领口和袖子上 的纽扣都牢牢扣着。他那条灰白条纹领带也系得很紧,就那样硬邦邦地卡在脖子那 里。不像我身边经常看到的那些小白领,一到下班的时候,衬衫扣子就松了好几颗, 领带歪着或者很有技巧地松出一个弧形……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优雅感。他就是让 人觉得优雅。但又什么都不让近身、什么都近不了他身的那种感觉。 有一些瞬间,我几乎忍不住想要问他——是啊,我知道你孤独,那我能为你做 些什么呢?(我们谈恋爱吧,交朋友吧,或者我干脆跟你回家上床?) 或者还想问他——其实,我也孤独的……你又能为我做什么呢? 但是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我一直记得,有时候莉莉姨 妈会对我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我真的后悔的,有的时候,真的,她说,如果那时 我再强硬一点,如果我拼命地哭……有时她也会长叹一声,说算了算了,全都是命 啊。你长大了就知道了,确实有命这种东西。真的有的,不由你不相信。很偶尔很 偶尔的时候,莉莉姨妈也会讲到她一直避而不谈的外公童有源。她笑笑,说你外公 和外婆很有意思的,直到死还是一辈子的深仇大恨。什么叫至死不渝,这才叫至死 不渝啊。 不管她在说什么,是怎么说的,我都有一种明确的或悲或喜的感觉。但为什么 我和秋先生在一起的时候,或者不和秋先生在一起的时候,我和秋先生都喝得有些 醉醺醺的,他先把我送回了家,或者我先把他送回了家,或者我们俩干脆就在街头、 在酒吧门口就走散了,各自走各自的路回各自的家……不管这样的情况到底是发生 哪一个,我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干什么,到底是要干什 么;好像干什么都是可以的,都无所谓,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了……在酒精的作用和 幻觉下面,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连命运都没有的人。在城市的大街上随波逐流…… 随波逐流…… 二十岁以后就老了。 这个晚上以后就更老了。 后来我和秋先生断断续续地又交往了一段时间。那是二十一世纪的前夜,二十 一世纪快要来了。明明白白地就在眼前了。当时这个城市正面临着很多大的变化, 每天的报纸电视上都有令人振奋或者意味深长的新闻。那个阶段秋先生带我去了城 中的很多地方。新区啊,工业园啊,还有古城一些隐秘的商业会所。秋先生和他的 朋友们有一个比较私人化的小圈子。他们对政治其实是很感兴趣的,只是谈得比较 隐晦。不过更多的时候他们谈商业和资本。有时他们会突然把话语转换为大段的、 慷慨激昂、抑扬顿挫的广东话,或者零零碎碎跳跃着的英文单词……他们看到我的 时候会微笑,非常礼节性的。然后告别的时候也是这样,微笑,礼节性的,有一种 干净舒缓的优雅和礼仪。 在这样的聚会上,秋先生能说很长时间让我觉得有些怪异的广东话。但我和他 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没有喝酒,话总是少的。没太多的话好讲。虽然我明显能 够感觉他的善意。他对我挺真诚的,或许他这个人本身就还不错。有时,他不和他 那些朋友们侃侃而谈,暂时也忘了敷衍我哄我开心的时候,他一个人呆呆地在那里 坐着,那时的他还会有一种动人而淡淡的忧伤。好几次我都看到过他的这种状态。 他或许也是有什么心事的。我想他可能会和我谈谈。除了笼统地嘀咕他那种情绪状 态。但没有。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和其他什么人谈。可能也没有。有时我甚至会怀疑, 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有那种动人的时刻。也没法问他。过了一阵子连我自己 也忘了这件事了。 我都有点忘了我和秋先生到底是什么时候分手的,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 界线。我们一会儿好一点,一会儿淡一点,有时见得多些,有时见得少些。这其实 都没有什么。都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有一段时间他对我说,有个规模很大的台资项 目,就在我们临近的一个城市。他说他要到那里去呆一阵子,有些工程启动的时候 需要他去亲自监督。后来他就去了。电话里他说,有时间你过来看一看啊,很近的。 我说好啊好啊。但我没去。后来他电话也少了。偶尔也有,淡淡的说几句。后来淡 淡地说几句也少了。 我和秋先生不再联系后的一年冬天,在一次商务酒会上我们再次不期而遇。他 已经喝了两杯了,脸上气色很好,但完全没醉。是他很高兴地拿着葡萄酒杯过来和 我打招呼。 你好吗?一向可好?他说。 他的问候很真诚。真的很真诚。不管是我稍有讶异地抬头回应,或者还是后来 坐在角落里暗暗思忖,我都完全感觉不到那样的问候里有丝毫的虚伪或者敷衍。即 便在这样的时候,他仍然让人感到优雅得体。优雅得体,然而近不了身。 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样的情绪,那天,后来,我径直地走了过去,叫住了秋先 生。我说我要和你谈谈。 那天我问了他三个问题。也可能只有两个。或许我只是简单地和他说了几句话。 归根到底,我觉得那天我有情绪。我必须把这种情绪表达出来。倒不是因为我离不 开他,或者我自作多情到认为他无法舍弃我。我就是有那么一种情绪。那天我明显 也是喝了点酒,因此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很厉害。我突然感到不安了起来—— 这是一个不安的时代啊。不安的时代——歌里面就是这样唱的。那天我突然就是感 到焦灼不安,无以傍依。所以我直视着那位姓秋的男人的眼睛,我说你要回答我的 问题,我们不可以这样,不可以不了了之。 他很惊讶。我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惊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紧接着又皱了 皱眉头……他好像不认识似的盯着我看了两秒钟……然后他突然笑了。那种优雅而 得体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身上、我们周围的空气中。 你真有意思。他说。 你是我见过的很有意思的一个姑娘。他看着我,微微笑着。 那晚后来的时间里我情绪极其低落。就仿佛我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我得问点 什么,知道点什么,或多或少我要讨一点说法……我甚至羡慕起我那一辈子打打闹 闹、至死不渝的外公外婆来。他们恨也要恨一辈子,到了最后连他们自己都弄不清 楚了,那种异常强烈的情绪到底是什么情绪。但就是不肯松手,不肯罢休,一辈子 都不肯不了了之。 但你瞧瞧,瞧瞧这位秋先生,我的问题刚一出口就被他解构掉了,就结束了。 他那么优雅地张开着嘴角的弧度,他手里葡萄酒杯里的红色液体再高出来一点点、 再斜过来一点点、再晃动厉害一点点就会满出来了、溢出来了……但没有,一切都 刚刚好的在那里,他说:你真有意思。简直是太有意思了。 那还有什么意思。那就不问好了。 我把葡萄酒洒在地上,头也不回就走了。 但是莉莉姨妈对我说了,她说你要相信爱情啊。你这么小的年纪,怎么可以不 相信爱情呢? 莉莉姨妈散步的时候喜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记得她靠在一棵枝干粗大的 梧桐树上,腰肢柔软,状如少女。 你忘了吗,我对你说过的常伯伯的故事,还有大运河夜航船上的故事……你要 相信爱情这回事。真有这种东西的,真有。 于是紧接着就来了白先生。 我是哪一天认识白先生的呢,印象里好像是一个雨天。南方的雨天。江南的雨 天。就是一个雨天吧。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噼噼啪啪地下着雨。 那天我和白先生都没说很多话。我和他坐在临街的茶馆里喝茶。他开了一点窗, 雨飘飘拂拂地淋进来,在空气里若有着无地飘着。我说关了吧。他笑笑,起身把窗 合上。但过不多久又把窗户打开了。 知道我为什么要开窗吗?他问。 这样光线好一点,能看你清楚些。他说。 咦,你是单眼皮啊。他又说。 周围是安静的。有一种单眼皮的安静和简单。 真的,真是单眼皮。多好啊,非常好,很古典。他微微地笑起来了。 在雨的回应下,白先生的声音静静的,软软的……我听到自己心里嗯的一声有 了回响。 那样沉静优雅的一个人,我怎么可能忘了他呢。白先生和我同岁,有一份不错 的艺术管理方面的工作。他能弹很好的钢琴。他还会拨弄几下三弦,再完完整整地 唱上几段评弹开篇。有一次我问他,我说你都会唱什么流派啊。他说,小阳调,马 调,祁调,徐调,沈薛调,夏调,周调……我说你等等等等,你不要说你会唱什么 调了,你就说你不会什么调吧。他想了想说没什么不会的,好像基本都会。 就是这么一个人。会唱很好的评弹的一个人。 有一个阶段我们几乎每天见面,或者隔天见面。我们去了这个城市很多褶皱弯 曲的地方。有时候他会突然在一段老城墙上停下脚步,说,哎,刚才那个安静的时 刻,像不像中世纪?有时我们在古运河的岸边散步,顶着满天的星星和月亮。四周 寂寥无声,却仿佛有一段异常华丽的摇篮曲,在摇,在晃,在催人入眠。很安心, 但也很奇怪。 白先生不喜欢开车。虽然他完全有能力为自己甚至为别人买一辆车。但他不喜 欢。我和他出去的时候两个人都骑自行车。他也不喜欢在市区里逛。我们去过附近 的几个小县城,他喜欢安静偏僻的那种。当然已经很难找到了,现在要找一个安静 偏僻的县城,比在大街上找一个会弹钢琴的人困难多了。所以他就经常叹息,有一 个词他用得很多:俗气。这个俗气了啊,那个倒是热闹了,但怎么也俗气了啊。然 后他看看我,说幸亏你是单眼皮,有点像古人呢,不那么俗气。 有一次,我骑在自行车上,风慢慢地刮在我脸上,好像是春天吧。我闭了闭眼 睛,对他说:咦。和你在一起,这世界的速度好像也慢下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白先生的相处完全都是笼罩在他的节奏和速度里面。舒缓 的,暖洋洋的……我和他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悠然滑过,树叶慢慢地黄了,天地都 有一种怀旧般的鹅黄色……我甚至觉得,咦,这不是莉莉姨妈老照片里的情形吗?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 白先生一直是一个慈善事业的支持者。就这么说吧,他热心公益。他会把很多 很多的钱捐给一些并不十分了解的公益项目,当然了,其中也包括希望工程。有时 候我会和他开玩笑,我说你不了解人家就给钱啊,万一遇上骗子呢?他笑笑,也不 正面回答,只是淡淡说,哪有那么多骗子啊。 不过我还是有一种感觉,我觉得他和常德发常伯伯是不同的,常德发多少有一 些赌气的意思,实际上他也不知道是和谁在赌气,反正这个时代他是弄不懂了,他 也不想弄懂了,但——不就是要钱嘛——有一天他好像又突然懂了,不就是要钱嘛, 你们不就是对钱感兴趣嘛…… 但白先生不是。 那是个星期天的早上吧,白先生突然骑着自行车来找我。他说来,你出来,快 出来,我带你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其实那是一次小规模的公益活动。我也不知 道还有这样的活动,以前也从来没参加过这样的活动,再加上那天白先生一直在我 身边,所以我对那一天印象十分深刻。 那天我们在一个小餐厅里做了好多粥,好像是腊八粥吧。因为是过腊八节。然 后呢就把这些粥拿到马路上去分发给大家。我们边做边开玩笑说。最好是穷一点的 人来吃吧,最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来吃。但后来当然不是这样,场面有点闹哄哄, 来了很多人。但不管怎样大家都很快乐。至少里面会有几个穷人吧,会有几个无家 可归的流浪汉吧。我们说。 那天我突然觉得白先生很帅。真的,我以前从来没觉得他帅过。一直对他的长 相没有太大的感觉,但那天我觉得他很帅,而且觉得这个人有诚意。他给我带来了 简单快乐的一天,也可能是被骗的一天,但那种感觉非常美好。我已经很久没有体 会过这种简单却美好的感觉了。我真的觉得自己得到了某种升华——是啊,不就是 要钱嘛,房子那么贵,正儿八经的好人谁买得起,到处都是骗子和自私自利的人— —但,是,好像也不完全是这样。不完全是这样啊。 我想,这都是因为白先生。 所以那天我的心是柔软的。我和白先生骑着自行车往回走的时候,我的心缠绵 悱恻,柔软安宁,而且——还带着一点激情。 我想,多好啊。莉莉姨妈说得多好啊。真是有爱情的。真有爱情这回事的。 我觉得我爱上白先生了。 那天晚上我们在古运河边找了家老餐馆吃饭喝酒。我和白先生吃着腊八粥喝着 酒,窗外的运河里有灯光明丽的夜航船隆隆驶过。我想,这有多好啊,生活,还能 这样美丽而单纯。我觉得我都快要爱上生活了。 那天我喝得有点多,但没有醉。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多,一点点。那是一种很好 喝的口味微微偏甜的葡萄酒。在夜航船灯光的映射下,闪烁着一种动人而性感的光 彩。 然后,我脸上泛着红光,眼睛眯眯的,我拉起坐我对面的白先生的手,对他说 很多热情的话。 我没有看清当时白先生脸上的表情,因为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面。说实 话,我真是喜欢那时候的自己,喝了点酒、喝过了一点酒的自己。色迷迷的?那就 色迷迷吧。放肆抒情?那就放肆抒情吧。没什么了不起的。又有什么不好呢?中国 人也只有喝了酒才会也才敢这样放肆抒情了。我觉得我很真实,况且——面对的是 自己的爱人。 我忘了那天白先生说了什么,好像没说,因为我一直说个不停,说了很多很多 的话。而他一直坐在灯影黯淡的地方,看着我,微微笑着。 后来,上了甜点和水果。 我安静了下来。 我注意到他一直在看手表,不停地看。看了手表,又看看我。循环往复。 我喝了酒,所以也不矜持古典了。我径直问他,我说你有事吗?是不是有人在 等你? 他摇摇头,笑笑。 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看手表,若有所思。 我忍不住了,我说你有心事,我看出来了,你有心事。 他有点犹豫,因为他埋头埋了一会儿,但后来他慢慢把头抬起来了,用一种非 常沉静优雅的语调,慢慢地说。 他说:很晚了…“你父母不等你吗? 我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要表达什么。 他又说:你平时——以前也会这么晚回家吗? 他的脸看上去有点忧虑,微微地皱着眉头。仿佛……不太认识我这个人,仿佛 ……突然回想不起来怎么会和我这样一个人在一起,仿佛……仿佛他想起了很多事 情,揣测着很多事情。他突然担起心来了,发现有什么地方可能错了……他就那样 看着我,一直看着。 水果盘里有几块微红新鲜的西瓜,我看到其中有一块突然蔫巴下来了,松松地 趴在盘子的一个角落里,流出了一点点汁水。 我的酒全醒了。 那天晚上我是怎么回家的呢?是我和白先生继续骑着自行车,还是我们终于放 弃了那种缓慢忧伤的交通工具,坐上了讲究速度与效率的的士?这些好像都已经不 再重要了。我只觉得他——白先生,他那种异常清晰的、软软的、浓得化不开的忧 伤重重地把我包围了起来。 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我有什么地方伤害到他了。隐隐约约的有这种 感觉。这种感觉又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回家以后、洗漱以后、躺在床上以后、闭上 眼睛以后,这种感觉仍然挥之不去。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在窗口的一张椅子上,点了一根烟。 其实我想我是知道的。我是个聪明孩子。那天白先生第二句问话一出口,我就 知道了。知道他其实是想问什么,知道了一切。 其实那天在古运河边的老餐厅里,我们并没有马上离开。我们把那盘水果,包 括那片微红鲜嫩又突然蔫巴下来的西瓜全都吃了。我们仍然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白 先生的脸仍然沉在灯影黯淡的地方,他仍然拐弯抹角、看似轻描淡写地问了我一些 问题。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清楚了。 非常简单,其实白先生从头到尾就是在试探我,试探我是不是一个处女。 或者说,退一万步来说,他是在试探我——是不是仍然还有一个处女的情怀。 其实我和白先生离开那家老餐厅前,我们骑上自行车或者坐上的士前,其实我 把那块鲜嫩微红蔫不啦叽的西瓜吃掉以前,我心里已经是清楚了,已经是再清楚不 过了:我和他——白先生,我们快要完了。 已经完了。 后来又过了几天,可能已经是很多很多天以后,我一个人又去了古运河边的那 家老餐厅。我一个人在那里喝酒。喝那种口味微甜、熠熠发光的葡萄酒。我看到窗 外运河里很多很多的船开过去,有的开着灯,有的则像黑暗里的影子,有的激起一 阵阵的水声,有的则像蒙住脸默默流泪的妇人……那天我还是喝得有点多了,但情 绪是清醒的。我能感觉到我的脸上泛着红光,我能感觉到我的眼睛眯眯的,我能感 觉到我有很多心里的话很想拉着一个人的手,畅畅快快地说出来……后来,我看到 有一个人影从灯光的暗处走了过来。他在我对面坐下,看着我,对我笑着。 那是一个陌生男人。可能也在这里喝酒。或许也是一个人。他可能也是喝多了, 要不就是看着喝多的我觉得有趣,觉得应该关心一下,于是他就走过来了,问了我 一下,我可以坐下来吗;或者干脆什么都没问,自自然然地就坐下来了。 你没事吧?他说。 没事。 真没问题吗?他又说。 当然。 他在我座位对面又坐了那么一两分钟,没再说话。他可能是自己拿着酒杯过来 的。我看到他喝了几口酒,然后就站起来了,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后来直到我离开 也再没看见他。 我工作以后,特别是有了比较正常的社交活动以后,有一个阶段我的父母显得 有些忧心忡忡。现在外面的世道很乱啊,有很多坏人……他们在早餐的餐桌上嘀嘀 咕咕的。他们在房间里也会嘀嘀咕咕地说话,装作不经意地偷偷打量我,然后在晚 餐的餐桌上继续说:这么乱的社会,你可一定要非常非常小心啊。对了,你平时交 往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有时候他们会这么说——世道很乱,又在改革开放。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会把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的。但真是这样。他们真是这样说的。只不过有时候秩序会颠 倒一下。世道很乱啊,改革开放了。或者反过来。 有一天我母亲很认真地对我说。我要跟你谈谈,有些事我必须要跟你谈谈。接 下来她就开始谈了。她说你能不能这样呢,以后每天晚上你九点以前一定要回到家 里。 我说为什么呢,有时候公司里会有应酬,有时候还会有其他的同学和朋友的聚 会…… 但我母亲很坚决。她很坚决地摆了摆手。她说你父亲也是这个意思。现在外面 坏人很多,骗子也很多,你还小,还刚刚踏上社会,我们是很不放心的。再说,你 是个女孩子…… 于是这件事情慢慢地开始实行起来。有一阵子我有点糊里糊涂的,但过了没多 久我就同样很认真地和他们说,我说我们必须也得谈一谈。我们在桌子前面呈现对 三角地坐下来。我说九点以前回家这是不现实的。我从包里拿出几张请柬。我说你 们看,下个礼拜有几个创意发布会,开幕时间就是晚上八点半。 他们愣了愣,有点遗憾的样子。他们很小心认真地看了那几张请柬,然后说, 那这样吧,就十点钟好吗?你可以在十点钟以前回来。他们又说:我们都是为了你 好,真的,哪有父母不是为了儿女好的,对不对?你现在还小,虽然你也读了点书, 但这个社会是复杂的,而且越来越复杂。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真的,你一定会明 白。 这是一场关于时间的游戏,从九点钟,十点钟,十一点,午夜以前……终于, 冬天来了,他们要去海南岛晒太阳了。 他们在整理行装的时候突然绝口不谈回家时间这回事了。我那爱说话的母亲终 于平静了下来。父亲也平静了。连常说的骗子也不说了,不提了。仿佛不了了之。 听之任之。仿佛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仿佛海南和苏州存在着巨大的时差。反正就是 这样一种曲折委婉而又绝望无奈的心情。 后来,忘了是什么时候,我母亲又讲起这件事。她说当时他们就知道规定也是 白规定,她说那天她整理行装的时候看着我,突然就想起了当年她的父亲、我的外 公童有源。她说他经常就是这样,突然之间就离开了家,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说她还想到了莉莉姨妈。她的这个不断把自己折腾来折腾去的姐姐,好好的日子 放着不过,那种折腾啊,几乎一辈子都没有停过。我母亲说,他们俩是她很爱的亲 人,但她真是不了解他们,其实谁都不了解他们,谁都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他们又不说,说了也没有人明白。我母亲说,她那天突然吓了一身冷汗。因为她觉 得我和他们很像。真是像啊,很倔,很奇怪,她说,她当时心里就是这样一种想法 :不知道你这孩子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母亲说:不知道你这孩子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开始慢慢看明白这件事情。看明白这件事情本身,看明白这 件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件事情。这种看法是慢慢累积的。慢慢才清晰明了的。或 许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细枝末节上还会有一些变化,或者把我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来。 总是这样的。以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 或许我应该把前面的一个场景延续下去。 在我和白先生拖拖拉拉了一段时间,其实也就是分手了以后,我一个人又去了 古运河边的那家老餐厅。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后来,同样也喝了点酒的一个陌生 男人走了过来,坐在我对面。我们聊了会儿天。要知道,有时候酒精总是可以拉近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我们其实不止说了一句、两句,好像真是聊了一会儿。然后, 我无意之间看了看手表,正好是晚上十二点整。 突然,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会这样的,突然之间我就开始问他,我说:这么晚 了,难道家里没人等你吗? 我就记得这一句。至于那个人是怎么回答的,回答了几句,我都有些记不清了。 后来他好像又坐了会儿,喝了几口酒,接着就站起来走了。 再后来,我也走了。 当然了。当然,我不是个传统的孩子,从来不是。在我和父母抗争着那个时间 游戏时就很清楚不过了。九点钟回家,或者十点钟,十一点,午夜时分……这样的 区别到底有没有区别呢?有多少区别呢?或许当时是看不清的,或许在这相差的一 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之间确实可以发生人生故事,改变你命运的人生故事。 但仍然不对。到了一定的时候你会突然明白过来。真正的人生故事不会发生在这种 仓促的缝隙里。夜不归宿,或者每天晚上九点以前准时回家,躺在香喷喷的白天翻 晒过的厚被子里。这些都不说明问题,都不是问题的本质。一切都将另有原因,另 有起承。 有时候,我和莉莉姨妈散步聊天的时候,也会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谈到这些 问题。莉莉姨妈说:所以你们现在更是要追求爱情啊。我们那时候,我们年轻的时 候多压抑,很多事情都是不能做的…… 我想是啊,真是这样啊。但好像又不对。很多事情不能做当然是不对的,甚至 是残酷的,但突然来了一个什么都能做的时代……什么事都能做了,好像也不对。 这真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啊,到底什么是能做的,什么又是不能做的呢?有时候 有些事情不能做,爱情反而来了。但也不是绝对的。说不清楚。好像生活里有些事 情,那些事情必须使用绕口令的形式才能勉强说清楚些,讲明白些。你瞧瞧,过了 这么些年,用莉莉姨妈的口气说,我做梦也没想到时代会变成这样。常德发则说, 我醒着的时候也老觉得像在做梦。反正不管是做梦还是清醒,过了这么些年,有些 事情好像有点清楚了,有些还是糊涂的,更多的则仍然处于绕口令的状态。其实以 后也是这样的。同样如此。谁都不要奢望会有改变。在这件事情上不会有什么大的 改变。 其实真实的情况就是这样。 那天晚上,我从乱成一团的念头里突围而出,我看着那个陌生男人醉醺醺地站 起来走了,我从古运河边的老餐厅里出来,我晃晃悠悠地走在大街上,我终于找到 钥匙进了房门,然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我感到了忧伤。然后我想,这个晚上如 果我不回家,我会觉得更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