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些时候,我会突然好奇于自己与莉莉姨妈的亲密关系。那种天然的亲近感, 相视一笑,那些琐琐屑屑的女人的虚荣心……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那里面仿佛存在一 种阴谋。我和她,我们,是某一种我们心知肚明的阴谋的同盟者。 我陪着她在街上散步。这些年古城里冒出来很多繁华的商厦。不知怎么就冒出 来了,这里一个,那里又是一个,连空气里都闻得见香气。她喜欢这个。我亲爱的 莉莉姨妈一闻见这种气味,两眼就会放出光彩来。她没有多少钱。她这个人其实很 多地方多少还是眼高手低的。这些年来,其实还是凭着我姨夫吴光荣的一些老关系, 才在那家小报馆里工作到退休。在这个有很多机会挣钱的时代里,她完完全全就是 个穷人。这点我是了解的。在大家都没有多少钱的时候,她也没多少钱。但后来确 实有人钱多起来了,比如说,四舅就很想给她、给他的这个姐姐钱。确实也已经给 她了。但她犹豫了很久终于很痛苦地把钱还给了他。因为大家都听到她骂过四舅, 骂他是一个脸皮很厚并且心狠手辣的商人。有一句话是她老挂在嘴上的,她说要是 知道他现在这种样子,在他小的时候,她才不会那样管他呢,才不会这样或者才不 会那样呢……但她又实在是喜欢钱。所以我猜想莉莉姨妈心里其实真是矛盾得要死。 我就经常陪着这个矛盾得要死的姨妈上街散步。每次出门以前她总要好好地打 扮一番。虽然有时候我们就只是在门前稍微转一转。即便是这样,她也要打扮。好 像大门一开,就有很多人站在那里,就有很多人等着要看她一样。她穿上那件颜色 鲜艳的长大衣,手里挎了一只小包,用很多亮闪闪的珠子穿起来的。她说可以吗, 这样可以吗?然后又转过身来,说那样呢?临出门以前,她总是这样那样地问我很 多问题。像个浪漫可爱的小姑娘一样。有时都已经走到门口了,她会突然停下脚步, 用手捅捅我,你带口红了吗?她会眼睛亮闪闪地这样问我。 然后她就拿着我的口红,对着镜子涂了起来。我看到镜子里的她脸色一点点地 好看了起来,整个人更快活了,笑盈盈的,仿佛生活里突然充满了喜事。仿佛喜事 真的就来了似的。看着镜子里的莉莉姨妈。你真的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她出门时经常穿着细高跟的皮鞋。冬天她那双棕色小羊皮靴是细高跟的,等到 春秋天,她喜欢穿一双黑色的浅口皮鞋,鞋跟仍然又细又高。走上几步,她就有些 累了,停一下,然后又挺起了腰,拉着我往前走。 她就那样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有时候,我走在她后面,突然觉得穿着细高跟 皮鞋的莉莉姨妈很像一只仙鹤。就那样看上去,那双细脚伶仃的鞋明显就是承受不 了她的重量了,但奇怪的是就是承受下来了。仿佛每走一步她都有可能会摔倒、跌 伤、扭坏了脚,甚至死于非命。反正什么样的倒霉事都可能会碰上,但她就是歪歪 扭扭、让人替她担惊受怕地走下来了。 甚至还有一种让人担惊受怕的顽固的美感。 有几次,在西餐桌上,莉莉姨妈便把这种顽固的美感发展到了极致。就我和她 两个人进的西餐馆。她突发奇想,说我们去吃西餐吧。我说好的。当然是我请她吃。 她就穿着那双细高跟的鞋子,手里拿着亮闪闪珠子穿起来的小包,摇摇晃晃地走了 进去。 她一直在注意我用刀叉的那两只手。她盯着我看,埋头在盘子里吃两口,抬起 头来再看,盯着看。然后她笑了。她说你刀叉用得挺好的,我没想到你刀叉能用得 这么好。她说现在的小孩子很少能用得这么好,都是急吼吼的,但你还行。说到这 里她又笑了,非常满足地笑了。她伸出手去,分别把面前的刀叉拿了起来,拿在手 里,在空气里轻轻地挥舞了一下。那样美丽的事情她总是喜欢。她知道她拿着它们 的时候是好看的。她的背挺得那么直。她的脖子仍然有着天鹅般美丽的弧度。她面 带微笑细声细气地和服务生说着话。然后她又笑了。这个夜晚是多么美好啊。美食、 鲜衣、流淌的音乐、人世间种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快乐……我们这两个虚荣的、会娇 声发嗲的南方女人……其实我那小资产阶级的漂亮母亲也是这样的。其实我那晚年 郁郁寡欢强忍悲伤的外婆也是这样的,其实这个家族的女人骨子里全都如此,无一 例外。只不过莉莉姨妈更为顽固无耻一些罢了。事情就是这样的,临出门的时候就 是这样了。我说就在门口转转啊,你还换什么衣服。但她是不答应的,她说这怎么 可以呢,怎么可以凑合呢。她那种认真而坚决的样子真的会让人产生幻觉。仿佛只 要推门而出,真的会有很多人就站在那里,真的是这样,人们翘首以待,就是为了 远远地如同惊鸿一瞥地看她一眼。 有一句话是莉莉姨妈常对我说的。有时候,她比较平静的时候,或者我遇到一 些比较麻烦、但也还没有麻烦到不能对人说的事情的时候,她和我聊了一会儿,就 会说这句话。有时候也是她自言自语。反正她是会说出来的。 她说:其实啊,老了真好,这是最好的年纪了,是理解力看得最清楚的时期。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总是会泛出光彩来,就像用上了最好的化妆品一 样。说这话的时候她是积极乐观的,仿佛一切尘埃落定,所有的危险已经离开,即 便没有离开,也已经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反正她是不会再犯错了……喏,是不是这 样啊,她还会拉着我的手,说些这样那样的话,把她用理解力看清楚了的事情讲给 我听。 但时间长了,你会发现其实不是这样。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情。至少没有这么 简单。别看她那么开朗、热情、有时候神经兮兮,用我母亲的话来说,就是这个姐 姐好像老是长不大的样子。其实她心里老觉得自己是会失败的,一定会失败的。她 心里其实就是这么想的。别看她义无返顾地和吴光荣离了三次婚,有时候相当英雄 主义地把四舅骂得狗血喷头,有时候又充满正义感地说说这个,讲讲那个,其实她 心里悲观得很。很多时候她完全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有时候她懒惰下来了,想想 算了算了,回到她真实的年龄上去了,她就开始说些和她年龄相符的、看上去非常 睿智的话,比如说,老了好啊,看得清楚啊,诸如此类的话。但其实她最希望也最 喜欢的是她糊里糊涂的时候。她喜欢危险、失衡、倾斜,这样的词。那时候她是最 有力量的。那时候的莉莉姨妈就像一只扬了满帆的船……她年轻的时候就曾经这样 过。在这个家族里,我断断续续地听过一些关于莉莉姨妈年轻时的故事。一只扬了 满帆的船,突然搁浅了。她一辈子耿耿于怀。 有些事情,确实早就过去了。有些事情在一些瞬间永远地保留了下来。一滴水 掉进河里了。只不过别人看不见而已。 莉莉姨妈晚年的时候养了一只猫。那是一只长相非常普通的花猫,胖胖的,有 点年岁了。有太阳的时候,它就懒懒地摊手摊脚地晒太阳,或者睡觉。等到家里来 了人,它就躲在角落里,缩成一个圆圆的球的样子。好多去莉莉姨妈家的人,都没 发现她家里有那么一只猫。 我是第一代的独生子女,或许还要更早一点。我一直弄不明白最早的一批独生 子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成群结队、几无例外地出现在 我们的生活里。但在这之前,一定还有另外的一些人,没有姐姐、没有哥哥、没有 弟兄姐妹……只有他们一个人。就此一个。这种零零星星的情况,这种政策性以外 的情况总是存在的,比如说,我就是这样的一个。我那个二姨妈的孩子,后来带着 她去了欧洲的那个孩子也是这样的一个。还有另外几个我暂时还没提到过的。他们 都是独生子女。是比规定必须成为独生子女前产生的独生子女。 我后来偶尔地想到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为什么会出现这 样的一些人呢?我想有些原因总是存在的,总是多多少少会有些关联的。比如说贫 穷,比如说对生命没有信心,比如说孤独。 不过有些事情,要是没有亲眼看见,要是没有亲身经历,总是多少会显得轮廓 模糊、气息暧昧。比如说这个家里的有些事情。莉莉姨妈年轻时的有些事情。从小 到大,我断断续续的总是能够听到一些。在不同的场合,听不同的人讲。但这些事 情说的人到底说清楚了没有,听的人又究竟听明白了没有,这种事情谁都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反正这个世界乱七八糟的,我们知道的也常常只是露在外面的乱七八 糟的一些头绪。外人是理不顺的。所以有自知之明的讲了一半常常就停住,还能说 什么呢?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就是这些,不可能更多了。 有时候我母亲倒是会感慨,说你啊,谈恋爱一定要注意啊,你瞧瞧你那莉莉姨 妈,就是因为年轻的时候谈恋爱没有把握好,一次一次的离婚,弄得连个小孩都没 有。 这话一听仿佛倒是对的。但后来等我长大了一些,知道了爱情有那么大的魔力, 但其实也没那么大的魔力、并且这两者还并不矛盾……等我连这么复杂的事情都慢 慢懂得了以后,我突然就有点明白莉莉姨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有时候,等到莉莉姨妈心情不错的时候,我也会旁敲侧击地提起些久远年代的 情感上的事情。她已经很轻描淡写了,至少表现出来的是这样:年轻的时候嘛,只 想着爱情。其实生活还是很宽阔的,会越来越宽阔的。 她不愿意多说什么。 于是我也不多问。 真相到底是什么呢?有时候大家都急吼吼地伸长了脖子。而等到一切都渐渐宽 阔起来的时候,其实也就无所谓真相了。 有时候我会想起我的外婆,我那外公童有源的怨妇,在我童年的时候,有一阵 子她住在我们家。那时外公已经不在了,外婆就在几个子女那里轮流住。大家都穷 啊,那时候又有谁不穷呢,莉莉姨妈,二姨妈,我母亲,乡下那个最小的女儿、有 点傻的女儿,四舅……她总是显得很忧郁。在很少的现在还能看到的照片上,在很 少的现在还能回忆起的段落里,我的外婆总是显得很忧郁。 但那时候我是那么小,我怎么会知道外婆忧郁呢?我又怎么会知道外婆为什么 忧郁呢?而等到我终于知道外婆是怎么回事,这个世界大致又是怎么回事的时候, 已经晚了。太晚了。总是这样。其实我们全都生活在晚了的那种时间里。 我见过我的外公吗? 他死的时候我尚年幼。在这以前,或许确实有过很多次的见面,作为一个婴儿 与老人的见面。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样的懵懂无知、咫尺天涯。它远远地 发生在我知道外公是怎么回事,以及与外公有关的世界大致又是怎么回事以前。所 以说,一切又都太早了。我们又都相识在那种太早的时间里。 只有一些瞬间是永恒的。虽然它们被保存下来的也并不多。太少了。真是太少 了。 有时候,我仿佛又听到房间里那种细微的声响了,窸窸窣窣是的,还有一些忽 高忽低的人声。我仿佛看到外婆突然走进来了。她打着饱嗝,腰板挺直而又神情疲 倦。就像我童年的时候,那些阳光灿烂或者阴雨绵绵的午后,她就那样从外面走了 进来,坐在我现在这张放了软垫的椅子上。她也不说话,看了看我放在椅子旁边的 那个包,那个我生日的时候四舅送给我的亮闪闪的小包。房间里正放着录像,一个 欧洲的卷发小伙子把摩托车开得像飞一样。外婆也抬头看了看。后来,过了一会儿, 她站起来了。她站起来把窗帘拉开一点,看看外面的天气。再后来她好像有点困了。 太阳懒洋洋地晒进来,这样的午后总是容易感到疲惫的。于是她又坐回到椅子那里, 头慢慢地垂下来,垂下来,开始打瞌睡。 有时候,她打瞌睡的时候会突然冒出来几句梦话。她的上海话里带着一种奇怪 的鼻音。难得她也会高兴起来。她高兴的时候讲话就有点尖声尖气的。和她平时给 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像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像一个沉睡了很久的人,突然醒过 来了,然后说出来的。 在让人刺眼发困的阳光下面,那只银灰色小包亮闪闪的。一半是阳光的关系, 另一半则是由于它本身的材质。 椅子也是很好的椅子,给出一个适合身体的完美曲线。外婆坐在上面。即便只 是垂着头,即便只是打瞌睡,一定也是舒心安适的。一定是这样。在我现在的房子 里,她一定是会舒心安适的。但这好像又不完全是物质上的问题。当然物质上的原 因是有的,但好像还有着其他的什么东西,一定还存在着其他的原因。 现在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窗台,我童年时那个老屋的窗台。上午的时候窗帘总 是拉开着的,可以看见对面女贞树鹅卵形的叶子。阳光长驱直人。我们家有一只用 了很长时间的藤椅,椅背那里被我抽掉了几根藤条,可以同时把大拇指和食指伸进 去。就在这张破破烂烂的藤椅上放了一只垫子。外婆就坐在那张垫子上。她坐在那 里,听有线广播,挑菜拣菜,发呆,打瞌睡,或者说梦话。她好像一直就是这样, 做着这些事情,好几个礼拜,好几个月,一直就是这样。除了这些她也无事可做。 反正她也不像一个很慈祥的外婆。有时候她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团体积比较小的空 气。她会像被阳光刺着了眼睛一样,眯起一点,或者干脆闭上。 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寒假的时候,只有外婆和我这团体积比较小的空气在 家里。但太阳是好的。那时候的太阳真的是好。满屋子都是圆形或者棱形的太阳光。 可能很小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也已经明白了。阳光被分割成很多不同的奇怪的形状。 有些抓上去就是空的。但同样很温暖。 那时候我是个孤僻自闭的孩子,矮矮的,小小的。外婆是多么高大啊,她长得 很高,老是穿着黑衣服。她就像一座小黑山一样坐在那张藤椅上,坐在那张垫子上。 都说外婆年轻的时候很美,我母亲也常常这么说。她老是小心翼翼地走近那张藤椅 和外婆说话。她好像很爱外婆。有时候她和我父亲嘀嘀咕咕的。有时候她会哭。 这些事情都是多么奇怪啊。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懂呢。 我们只有两间屋子。外面的小间是吃饭的。里面一间要大些,也就是能晒到太 阳的那间。在那间屋子里,我们休息,聊天,看报,写字,睡觉,吵架,我做功课, 我挨父母的骂,养了几盆花,后来陆续死掉了,养的金鱼也越来越瘦…… 我们只有一张大床。 等我上了小学以后,又硬塞进了一张小床。 在大床和小床之间的一个角落里,放了一只红漆马桶。 但是外婆要来了。 有一段时间我的父母一直在讨论这个问题。等到外婆来了以后,睡觉应该怎么 睡呢?毫无疑问,大床应该给她睡了。她睡大床。她应该睡得舒服一点,踏实一点。 这是非常肯定的了。但外婆是那么的胖,那么的高大,她一睡上去,那张大床就已 经占去了很多。就已经很难再睡下其他人了。再说,我母亲是知道的,我母亲自然 更为了解她的母亲。我母亲说,外婆很久以来就是有这个习惯的,要是她睡觉的时 候旁边再躺了一个人,她就会整个晚上睡不着。整个晚上做噩梦。第二天早上醒过 来,整个脸都是铁青的。 谁都不想看到一个满脸铁青的外婆,所以我们决定把整张大床都让给她了。 我们全家就撤退到阁楼上去了。 那是七十年代末简易公房里的小阁楼。因为是顶层,才有的那样一种小隔层。 人在上面,只能半弯着腰。但空间却是不小的,所以可以半弯着腰在上面奔跑。有 一架木梯子悬挂在外屋的墙上,我们每天就像建筑工人一样的在上面爬上爬下。除 了有种悬空的恐惧,我的心里充满了快乐。 但是外婆不快乐。她也一点都不想掩饰她的这种不快乐。一个人竟然可以是如 此的不快乐,我大概就是从外婆那里懂得的。 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她就是不快乐。那么坚决,毫不妥协。 我母亲开始和我父亲嘀嘀咕咕的。她说怎么办呢,她看着我父亲。我父亲叹了 口气,说是啊,该怎么办呢。他也看着我母亲。 有时候他们好像也找到些方法了。比如说休息天的时候,我们一家陪着外婆到 园林里去。那时园林里的人很少,好多鸟在叫,花儿都开着。我父亲拿着一只借来 的笨重相机,给外婆拍黑白照片。 他说站好啊,站好啊。 外婆就站站好。 他说要拍啦,要拍啦。 外婆就理理头发。 他说笑一笑啊,笑一笑。 有时候外婆还真的会笑一笑。 但这样的日子终究不是经常性的。更为经常性的时间里,是外婆把窗帘全都拉 开,她坐在那张破破烂烂的藤椅上,她就那样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很长时间。她一 句话都不说。她真是可以心肠狠到那种程度。不说就是不说。也不管儿女们会不会 胡思乱想。她是早已不顾忌这个了。这个外婆直到今天我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我胆战心惊的在她眼皮底下走来走去。我老是有一种幻觉,我老觉得她会突然之间 跳起来,骂起来,把别人或者把自己狠狠地揍一顿。她身上有这种东西,这种疯狂 的东西。她的力量有时候就像那种巫婆的力量。我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了。 我胆战心惊地抬起头来看她。 她很安静地坐在那里。有几次甚至还对我笑了笑。这更让我害怕了。有时候她 也会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她说你放学了呀。她想起了什么,问我说,学校司令台那 里的蝴蝶兰谢了没有?她竟然还记得那丛花。有一次她接我放学的时候看到的。已 经很长时间了,她竟然还记得。 但是很快,紧接着,她立刻又恢复到常态里去了。仿佛那丛幽蓝色的蝴蝶兰在 现实中并没有凋败,但在她的心里却早已凋败了那样。 我母亲和父亲的嘀咕声却一直在延续着。坚持着。只要外婆还住在我们家,这 种嘀咕声就一直在延续,在坚持。一只热水袋?一床缎被?一台电扇?黑白电视机 ……后面的那些已经太奢侈了。其实嘀咕的很简单,就是为了一只热水袋。有时候 我们连热水袋都不用。我们用那种玻璃做的盐水瓶,外面包着一块布。一块做成盐 水瓶形状的布。我们用包了布的盐水瓶暖手,暖脚,暖身子。但是玻璃是多么奇怪 的一种东西啊。它要么热得烫脚,要么有时候半夜醒过来,脚边就像是捅到了一块 冰。 我们用有时候冷得像冰一样的东西取暖。这种事情天生就是矛盾的。当然了。 这样的事情终究还是不长久的。 外婆终于还是要走了。她还没有对我母亲说,我要走了;她也还没有对我父亲 说,我还是走吧,她谁也没说,但谁都看出来了。她还是要走了,她终究是要走的。 心里的蝴蝶兰早已经凋败了,我父亲母亲再嘀嘀咕咕也没有用。有时候突然之间就 不能坚持了,就垮下去了,就让步了。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会不会来,什么时候会 来,但有时候它就是来了。 外婆站在屋子里,外婆坐在那张破破烂烂的旧藤椅上,外婆终于告诉我们说, 她要走了。 我们从阁楼重新回到了那张大床上。外婆昨天还睡在上面的那张大床上。被子 和床单还没来得及换掉,还是外婆昨天用过的,盖在身上的。大为伤感的母亲沉默 着躺了进去。她也完全不行了,没法坚持了,垮下去了,完全让步了。她甚至连话 都不想说了。但那条被子上一定还有着外婆的气息。让人觉得她其实并没有走。让 人产生一种甜蜜但也更为伤感的幻觉。就在这种幻觉中,我那母亲沉沉睡去了。 那是一种弥漫在家庭里的非常致命的失败感。连我那么小的年纪也已经感受到 了。外婆走了,比原来说好的时间提前走了,这就是我们的失败。我们整个家庭的 失败。就是失败了。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也没有什么能够作为理由的。连做梦都 会想着这个事情。 但外婆刚来的时候是多么充满了希望啊——我们还突然想到了这件事情。这件 以前被我们忽略掉的事情。希望并不是没有存在过。它明明是存在过的。这更让人 受不了了。 对了,就在外婆临走前的一天,我们全家还一起到饭店去吃了一顿。外婆突然 变得和颜悦色了起来。我觉得现在回过头来看就清楚了。什么时候有什么情绪,有 什么表现,这里面的呼应与微妙。而当时当地是看不清楚的。很多东西是想不到的。 一个暴烈而抑郁的人突然和颜悦色了。她甚至还主动地交代了几个细节。她对我母 亲说,家里那个煤球炉大概封口那里不太紧了,加过煤球,一个晚上下来还是要熄, 要快点找人来修一修的。她又说,盐水瓶的布套子也有点薄了,还是要换一个新的 才好,一不小心水太热了会烫着的…… 我父亲一直在点头。说嗯嗯嗯。 我母亲也点头,嗯嗯嗯的。但头慢慢地低下去了。她还是伤感。女人总是容易 这样。 但外婆是和颜悦色了。要么突然发起疯来,要么就好像什么都想明白了,什么 都看得到了。她的力量已经用到其他地方,永远不再伤感了。 外婆像影子一样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 我们家再也没有来过长客。 有时候我放学回家,把里屋的窗户打开,对着女贞树的鹅卵形叶子发一会儿呆。 那些树上要是躲了一只猫就好了——有时候我想。我是多么希望有一只小花猫 啊。 那些树上要是藏了一个人就好了——有时候我又想。这样我就又想到外婆了。 她穿着那件黑色的衣服,像座小山一样地坐在藤椅上。我常常以为她在打瞌睡,以 为她睡着了。我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但她突然睁开眼睛来了。她突然就朝我笑笑, 或者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团空气。她什么都没有看见,就是睁开了眼睛。 这些事情都是多么奇怪啊。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