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晨公园一角,怪滑稽的三人组合。一个脖子里挂着听诊器的小伙子在正儿八 经地朗读,左边的老太太闭着眼睛似听非听,他右边的年轻女人表情严厉,像在监 控小伙子的每一根毫毛。小伙子挺精神,雪白的衬衫传递着某种无谓的姿态。 他们跟前,是张简陋的桌子,铺着白布,上面放着气压计、按摩器、理疗仪之 类的器械,旁边的一棵树上,挂着视力表与人体经脉图。两张表随风微动,微型旗 帜般,宣告着日常生活在某一个瞬间的安谧与空洞。 “能不能帮点忙?”我怯生生地问道。他果断地摇了摇头。“你太好了,医生。 但我不想让你卷进去,我只想独自一人来对付这种局面。”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又 用略微不同的声调重复了一遍,“是的,我要独自一人来对付这种局面……” 《罗杰疑案》的第三章《种南瓜的人》结束了,抽象的老派悬疑停滞于树枝间 的晨光里,公园这一角在摇晃的虚构镜像中重归温吞的现实。 小伙子抬起眼,征询地等着。老女人仍旧闭着眼,一阵极小的风吹过,她却遭 了惊雷般地醒来,眼里两团白内障薄门帘儿般:“我又睡着了?得,韦荣啊,读累 了吧?我也该回家了。”被称作韦荣的家伙蛮快活地摇摇头,帮着老太太收拾她的 零碎:水壶、软帽、拐杖、老花镜、报纸、外套。 老太太心满意足地挎起年轻女人的胳膊:“今天的晨练结束,咱回!正好,肖 黎啊,我要跟你说说那个姚处长,教育局的,后备市管干部,你明天中午要见的就 是他!” 肖黎一言不发地扶着老太,刚准备走,后者突然又冲小伙子加了一句:“明天 再给我带三个疗程的金视丸!”“哎!我还给您老打六五折!”韦荣挥着手殷勤作 答。 这是肖黎与韦荣的第一次见面,她从头到尾都虎着脸,可她感到,他毫不在意, 反像是很自如一般。初见的人之间,总会有小密码般的信息,可以得出讨厌或是喜 欢这样基本的判断——从第一眼来看,她并不排斥他,但是! “天哪!那小家伙玩的是多低级的把戏呀……”还没出公园门,肖黎就憋不住 了,厌恶得想吐唾沫。“您老装什么糊涂?什么破烂金视丸!还三个疗程!” “你还不知道我?四十多年的内科!都‘专家门诊’了!你说我是真糊涂还是 假糊涂?”徐医生笑眯眯的,慢性子,“这金视丸,入口微甘,我估计呀,就是淀 粉,最多有点枸杞子。” “那您还由着他骗!两个月花去三千块!怎么啦这是!”肖黎火气更大了,听 到自己脑门上某根筋跳起来。最近都这样,她很容易愤怒——像另一些不同种类的 人,很容易疲劳,很容易多情,很容易哭泣。 “嗳,那三千块,东西可多!十二盒金视丸,一个红外理疗仪,还有保健足疗 桶……人家全都打折的。”徐医生满脸怡然,假牙雪白,“这小伙子啊,每天陪我 聊天,还经常去我家,替我检查煤气、买米买油、到银行查工资卡什么的,你也听 到的,他还替我念念小说……三千块还能买到这些个,我都赚到喽!” “对嘛,这就是他的小手腕!您这样简直是纵容……呀,八点四十,我要上班 了!”肖黎急忙忙把老太太送到单元门口。 “唉呀,骗子自有骗子的好,你不懂……”徐医生摸索着她的门钥匙,一边像 只老母鸡那样咕咕自语。突然,她回过头,老年人的惊觉与迟钝,“嗳,你走啦? 姚处长!我还没跟你说到那个姚处长呢……” 但肖黎没有听见,或是听见了而更不愿停步。这不是徐医生第一次给她介绍男 人,恐怕也不是最后一次,实际上,大家都疲塌了——这是老太太表达友谊的方式, 肖黎得收下,如同一个天真而无用的礼物。 患有白内障的徐医生今年七十有四,肖黎呢,刚三十二,按说是扯不上的,但 她们的交情,不浅。要说最初的缘起,可能跟肖黎的不信任症有关。 何为“不信任症”?这也是现编的词,不太准确,具体地说,是不论何事、何 人,肖黎都会敏感地联想到欺骗、圈套、背叛之类,统统投以不信任票。 具体的表现后面详细再说,这决定了她完全算不上是个乖巧、可爱的女人,可 这或许并不能怪她,人的诸种弱点都是有原因的——我们往前追溯一点,从肖黎丈 夫的意外死亡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