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两年半前,肖黎的丈夫死在三十一岁,这是一个不该死去的岁数,更重要的, 他死在一个他不可能出现的地方。不是病床、办公室或卧室,不是他上下班的途中, 或是前往某个公派地点、亲戚、同学的路上。他是白下区税务局的一名分账会计, 主要工作就是坐在电脑前,对一些数目进行繁复庞大同时也是意义极小的操作。他 就算应当死在三十一岁,也应当死在上述的各个可能的地点与处所。 然而,怪得很,他死在城北以北的城郊接合部,距离市中心他工作的税务分局 足有五十公里,偏远得令人瞧不起,在一个快要完工、但突然塌陷的高架桥下,他 被压倒在一堆新崭崭的钢筋水泥板里,好像他经过漫长的跋涉就是为去赶上这座桥 的坍塌。 那是夏日中午的十二点四十五,正是全城人甜美小憩的午休时分,包括工地上 的工人们,为了避开滚烫的桥面,以及桥下的一片狼藉,他们在附近的绿化带另寻 了一处阴凉,以草帽遮脸打起痛快的呼噜。没有人知道事发时的情形,没有目击者, 而受难者也只有他一人——在高架桥轰然断裂的时分,世界像是突然说好了似的, 按下了暂定键,所有的车辆与行人都定格在安全的地带,只有肖黎的丈夫,不知他 从何处来,亦不知他要往何处去,大太阳下,他步履匆匆,为了赶时间而抄近路, 急忙忙地从这座即将诞生、亦即将死去的高架桥下路过……也许,他还侧抬了一下 头,在强烈的光线下眯起眼,打量了一下这座高架桥宏伟的架构与生硬的线条。出 于职业性的思维习惯,他一定会想到:这座连接外环路与物流中心、用以承载众多 重型卡车的高架桥,是纳税人税款支出的漂亮篇章,是市政建设的又一个丰功伟绩, 也是……容不得他在头脑里打完一个三句式的排比,这座尚未获得命名的高架桥突 然在肖黎丈夫的头顶吱嘎作响,伴随着一阵黄色烟尘的腾起,桥梁如紧握的双手突 然松开,一个参差却匀称的裂口出现了,接着,以来不及惨叫的速度塌陷,遽然压 往肖黎丈夫的头顶,淹没掉他作为人类存在的最后一个瞬间。与此同时,更多的烟 尘缓慢翻滚,如精心设计的礼花,并制造出沉闷的轰响,惊醒了远处打呼的建筑工 人们。“他奶奶的,我做梦回家过年放炮仗了!”一个粗壮的汉子揉着他惺忪的眼 睛,快活地咒骂道。 从事故发生至当天晚上,七八个小时之久,没有任何人发现到肖黎丈夫与这座 桥的关系——闻讯而来的工程方在震惊中分头查点了所有可能在场的施工与管理人 员以及方圆一带的学校与住户,甚至包括他们的宠物与汽车,继而莽撞地做出了乐 观的判断:“零死亡,不幸中的万幸啊。”诸多相关的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今天中午一点左右,位于绕城公路与玄武大道交叉路口、通往大王湾物流中 心、即将施工完毕的高架桥主体发生断裂性塌陷,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具体事 故原因正在调查之中……”电台整点新闻以权威而匆促的语气播报,肖黎边听边做 晚饭,两岁的儿子小冬在看电视。 六点半了,肖黎奇怪丈夫为何迟归,而且没有电话?作为一个税务小吏,丈夫 具备公务员的诸多习惯:富有计划性,重视预告,如有变动保持联系,从不无故离 场……今天可真是奇怪。肖黎打过他的手机,通了却没有人接。 这顿清蒸鳊鱼、素炒西兰花的晚餐永远没有等到丈夫的筷子(此后,肖黎永远 从家庭菜单上删去了这两个菜,不完全出于哀悼,她是惊惧于当时的情境——她生 气地抱怨着丈夫,而后者的身体早已在桥下变得僵硬——这两道菜由此变得触目惊 心了)。晚饭后,把小冬哄睡之后,肖黎又拨打了几次丈夫的电话,一共五次—— 最终,她拿到丈夫的手机,九个未接来电中,五个是她的,另外一个是单位的,还 有三个,来自同一个号码。 直到凌晨五点半,电话响了,和衣未眠的肖黎已经开始知道:这不可能是丈夫 本人打回来的了。 一个客气但试探性的声音:“我这里有部手机,这是未接来电,请问……您是 手机主人的……” 肖黎警惕了,注意让声音不要抖:“我是他妻子!他怎么了?他手机怎么在你 手里?有什么情况,好商量啊!”肖黎以为丈夫被抢劫了,她想象着毒打、敲诈、 人质……她匆促地回头看看熟睡的小冬,以确认这一个还是完好的。她知道她的生 活就此裂开,不会再拥有平庸的宁静了。 “哦,不要紧张,出了起事故……他身上没有证件,请报一下他的姓名、单位、 职业、年龄……”对方小声商量着什么,背景有着奇特的寂静感,像大雪普降的夜。 肖黎把耳朵紧贴着手机,另一只手提起家里电话,随时准备拨出110.肖黎详细地报 出丈夫的情况。一边报着,心跳变慢,她搁下座机话筒:用不着报警——某事,已 经发生了、已经结束了。 电话那边换了个人,语气颇为温和:“……您丈夫是国家工作人员,我们也是, 大家自己人,请相信,我们一定会处理好他的事情,但是……” 电话那边的两个人开始轮流跟肖黎谈各方面的情况——时间是凌晨,正以凌晨 特有的异样流淌,如梦境的黏滞与眩晕……他们富有耐心和条理,像在重新构建一 个软体的永远不会塌陷的高架桥。 他们解释时间问题。您知道,这事情得层层上报,现场是要封锁的,不能随便 动的,但那些记者们又一直催着,要统一口径,要通稿,我们一直是确认没有伤亡 的……清理工作晚上才开始,所以,您的丈夫到夜里才被发现……很抱歉过了这么 长时间,但医务人员做过检查,事实上,他在第一个瞬间就……他没有任何痛苦。 关于这次事故的具体原因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相关事故责任人我们一定会严惩不 贷! 接着是地点问题。现在,这个事故,已经作为“无人员伤亡”上报了,定性了, 发布了……所以,您的丈夫“不该”死在这个地方,当然,他不该死在任何地方, 他还这么年轻,请节哀顺便……我们的意思是,他的死跟这个桥不该有关系、不能 有关系……当然,这话您肯定不理解,我理解您的不理解,但我相信您最终会理解, 您毕竟是国家工作人员的家属,您会明白我们的意思…… 接着是一个颇为巧妙的建议。您丈夫已经去了,这是悲哀的,也不可更改了, 但我们可以把事情尽可能往好的方向去发展……可不可以进行另一种假设,如果您 丈夫的死亡跟这座高架桥无关,那么,他会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死在其他的什么地 点吗?比如,因为工作需要,他外出调查某单位的税务情况,途中不幸发病身亡? 我们想与您沟通一下,他是否可能患有心脏病、脑血栓、眩晕症、癫痫病……不管 哪一条,这都是因公死亡…… 他们推心置腹。真的,只要您同意这样处理,事情就大不一样了,这关乎这起 事故的性质!您可以想一想,相关人员的前程,他们多少年的仕途,还有他们的家 庭子女…… 接着是配套承诺。您放心——具体的情况全部由“我们”去“协调”,去开医 院证明,到税务局协调认定为因公死亡,按最高标准发放一次性补贴,并且,你们 的孩子可以享受抚恤金直到十六岁……包括孩子将来的重点幼儿园、重点小学与重 点中学,“我们”也都会安排的,这是一个利益最大化的处理结果不是吗…… 还有压力的巧妙施放。话说回来,肖黎女士(她并未说过她的名字,可这几分 钟内,他们查清了,了不起的效率),您也知道的,一座未竣工的高架桥,不管上 面还是下面,都是不向行人和车辆开放的,就是抄近路也是禁止的!您丈夫,咳, 老实讲,他是违反了交规!而且是在工作之外的休息时间,在一个跟工作无关的地 点,您想想,没有任何单位应当为他负责的……所以,现在这样处理,真是很好很 好的……将来,您要独自拉扯孩子,很不容易的,他才两岁(听听,他们什么都清 楚)……时间很紧,我们一定要在天亮以前,达成统一。您也说说吧,还有什么想 法? “行。”肖黎迅速地简直像是不耐烦地小声回复,一阵奇特的震惊与分裂感控 制了她,有某个瞬间,她惊讶于电话里那两个人的腔调与角度,真像一对商务谈判 高手!不可思议,他们竟会这样跟她讨论她刚刚死去的丈夫,在这噩耗突至的凌晨! 肖黎本来还发着抖,还在涕泪交流,可给他们这样说着说着,她被冻住了,这惊人 的冷酷麻醉了她的撕心裂肺。 肖黎再次回头看看她唯一的儿子,她想赶紧结束这个电话,以免吵醒小冬一她 觉得小冬此刻的睡眠非常、非常重要,她要不惜一切代价去维护。 “对,我答应。”在对方怔住了一般的空白中,肖黎再次重复,“不过……请 把他的随身物品还给我,钥匙、手机、包什么的。”日常的思维回来了,她想要他 留下的东西,那似乎仍然有热度的部分,他用以打开家门的钥匙,他的名片夹与旧 笔。 “当然。那当然。包括他手机里的一切,我们都不动。”那头停了一下,又小 心地加了一句,“手机里最后一条信息,我们已了解过,无关紧要……您不要当真, 一切都过去吧,他就是因工死亡,没任何别的事情……” “什么?”肖黎惊讶地追问,她注意到对方语气里突然而来的体恤。咯嗒。那 边已非常轻地挂上了电话。 直到拿到丈夫的手机,她才明白那个语气的含义——丈夫的手机比他本人要结 实得多,摔出两道裂缝的显示屏依然可以正常运转,她查阅到最后一条短信:“出 来了吗?快点!我下午要准时上班。”发自当天中午十二点半,同时,这个号码还 在稍后留下了三个未接来电,在它之后,才是单位与肖黎的另外六个未接来电。 这个号码,是在那个中午与活着的丈夫最后联系的人,也是第一个呼叫死去的 丈夫的人,当然,这正是导致丈夫奔赴死亡的人。号码肖黎不认识,但丈夫显然熟 识,他给这个号码取了名儿,顽皮而古怪:午间之马。这显然是心血来潮但又富有 闲情逸致的编造,完全不像一个严谨的税务人员所为。 肖黎被“午间之马”击中了,满面是血,疼得不敢当真。这伪造的名字涵盖并 揭示了一切可能的鬼魅与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