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您不要当真,一切都过去吧……” 时隔多日,电话那端作为结束语的劝慰仍像支棒槌一样时不时地抡起来,嗡嗡 地逼近肖黎,灼然而危险,但从不真正打下。肖黎把嘴角向斜上方牵起,熟练地露 出冷笑。不过一日一夜,无名高架桥与“午间之马”,这两样闻所未闻、毫不相干 的物事,使她成了欺骗者与被骗者。 冷笑谁呢。自己。 那两个在凌晨与她长时间通话的“国家工作人员”,她差一点呸他们,狠狠呸 他们一脸!可是不,现在,她欣赏他们的智慧与技巧,甚至,她回忆到一些差点忽 略掉的真诚,他们那官方言语里带着的亲切人情,以及不可置疑的世俗正确性,而 这,给她和小冬带来了如期而至,并仍将绵延的巨大实惠。 这让肖黎张口结舌了,她嘴巴粘住了,她连恶心与呕吐都不可能了。她清楚地 看明白,她是这个谎言的同谋者与受惠者,今后漫漫一生,都要怀抱着这个秘密谎 言,与之同床共枕,长久地被它占有,同时长期地享用它。 她试着把时间往前倒,咔嚓咔嚓像扭手表发条,把时间倒回到那个凌晨,就在 那一刻,假装为了小冬的睡眠(多草率的借口,亵渎了纯洁的睡神吧),她那么轻 巧地说“行”,她顺从地以一个好价钱出卖了新死的丈夫。她所做的,算是什么? 哦,还有,“午间之马”!那个又怎么说呢——像是两个绚烂的恶之花的痒痒, 这个还没抓好,那个还要更痒! 于是,按下来,肖黎把冷笑对准死去的丈夫。 总的说来,他可真扫兴!她本可以凄凉地怀念,于饮泣中追忆他们的恋爱与怀 孕、三口之家的零星片断……婚姻固有的温情部分,足可以像流水一样取之不尽, 让她像其他的未亡人那样心碎地消瘦,然后在健忘中恢复,开始人们常说的“新生 活”——- 但显然,现在不可能了。从拿到丈夫手机起,从那条短信所属的怪异名 字开始,事件的质地就变了,被某个活动力强大的异形分子给搅和了。 死亡不再是死亡,哀悼不再是哀悼。被毁了,并且,很污糟! 是的,现在肖黎可以毫不避讳地承认:相对丈夫的死,她更在乎那个细节不详 的“午间之马”!她没法接受这被蒙蔽的耳光,这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庸俗啊! 丈夫把她打发进了那样一群被遗忘被损害的蠢婆娘之列——傻乎乎地烧好菜,盯着 表,守着孩子,一无所知地等着不忠的男人!真恨不得把丈夫从死亡里揪回来,流 淌着热泪狠狠嘲笑个够啊!有什么好骗的呢!随便男女,随便什么鸟事情!外遇算 个球!多少人在外面搞啊,哪个像你这般地举轻若重——搞到那么偏远的城郊地带, 荒凉的大太阳下,还要赶时间抄近路,甚至把性命都搭上!这真太他妈的了! 更差劲儿的是,对于那个“午间之马”,肖黎已无追踪的可能——凌晨的电话 里,对方明确过这一点,就算她执意行事,结果亦可以想见,那号码在“国家工作 人员”的先期干预之后,肯定会关机,然后,停机。这个号码以及背后的“午间之 马”,会跟随丈夫一同消逝……啊不,这还不是最糟的部分,那个人年纪几何长相 如何?他们是旧相识还是新伙伴?是了不起的柏拉图还是淫邪的肉体狂欢?这些该 死的详情还有意义吗?也许任何一个别的妻子都想知道,但肖黎不需要,她只在乎 一个简单而粗暴的事实——她被至为亲密、交付终身的枕边人给骗了!当然,她从 未希望过所谓的海誓山盟,她只求最基本的坦诚与信赖,然而,这也不能够!连他 都如此,整个世界都是纸糊的不是吗! 内心的狂暴像地震与海啸、像所有能想象到的末世灾难,摧毁了她曾有的平和 的旧性情,肖黎成了一个没有悲痛的寡妇,她所有的只是对自己的厌恶、对死者的 愤怒、对整个世界的高度拒绝——这一切,皆不可告人。 肖黎就只有整夜整夜地在客厅(小冬在卧室熟睡)走来走去,听任自己的脚步 敲打地板,像一只被两条巨蟒死死缠住的青蛙,除此之外,还能怎样?白天她还得 好好地上班呢,上级们、同事们、已故丈夫的单位、小冬幼儿园的老师们、两边的 亲朋们都在远远地好心等着她开始“新生活”呢——人们现在对隐私权可真尊重, 特别懒洋洋,特别约定俗成,或者也是人际间安全距离的正当借口,她竟找不到一 个人可以说说她内心的大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