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退休主任医师徐医生就是这个时候跟肖黎交上好的,作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其睡眠的脆弱程度可以想见——她就住在肖黎楼下,眼睛不好,耳朵却太好:一清 二楚听着肖黎一步一步在屋子里转圈。 凌晨两点,徐医生敲肖黎的门。这个时候,肖黎正进入她狂乱思辩的高峰,双 目洞红,四肢酸胀,头发给挠得纷乱,宽大的睡衣皱得没了人形。她脑子里忙得不 得了,非常讨厌这个时候被打扰。 徐医生是有礼貌的,她笑着开口:“我就是想问一下,你的靴子是怎么回事?” “靴子?”说什么呢,肖黎恶意地抵着门,认出这是楼下的独居老太太。 “让我进来成不成?”老太太使劲挤了进来,她衣衫整齐,一副正经做客的样 子,脖子还挂一副蛮讲究的金框眼镜,“靴子你不知道?马三立的名段子啊!一只 靴子,‘咚’!另一只呢,没了!” “……”肖黎迟钝地低头看看,她穿的是双皮拖鞋,它在地板上会有脚步声— —她是特意要听听那个,好歹是个动静! “嗨,跟你的鞋没关系,跟扔一只留一只也没关系……啧,你没有幽默感吗?” 徐医生不满意地摇头,“我是说,你打算穿着你的靴子到什么时候?要不,跟我说 说呢,说不定我可以帮你脱掉呢!” 肖黎听懂了,什么狗屁幽默!她暴戾地回绝:“谁说我打算脱掉的,穿着就挺 好!” “成!那你就穿着……嗯,其实我能理解,你们小夫小妻的感情正浓着……” 徐医生以一种过来人的长者口气,顾自坐下来,四处瞅,眼里的白色翳物随之移动。 这让肖黎愈发冒起火,这种软绵绵的鬼话她白天听得够多了!去他的,她真想 说句大实话,她憋死了啊,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反正这会儿是凌晨两点,反 正就是个半瞎的龙钟老太。“没有的事!我那丈夫,他死在桃花路上,挺带劲!他 死得我都赚大发了!” 老太太瞪起眼,翳影占了快小半个眼眶。 “你知道个什么啊!还理解我,理解个屁!”肖黎极不友好,连水都不倒,只 更快地走来走去,“还要帮我脱靴子!就你!” 老太太蛮斯文地一笑,不说话,只往后靠了靠。她有数,肖黎就要说了。 肖黎的确是说了,但她那也不能算是说,而是吐、呕,是倾倒泔水。 她讽刺,接着又嘲弄自己的讽刺,她假设,然后推翻这些假设,她指责,却又 收回一切的指责,她诘问,却又因这些诘问而失声……如此这般逻辑混乱地叽里咕 噜了一大通,天都没亮,反而被她说得更黑了一般,满房间都像堆了缠绕的乱麻。 皮拖鞋仍在地板上敲打,肖黎口干舌燥、筋疲力尽——这无法挨过的凌晨啊,从手 机半夜响起的那第一个黑色凌晨开始! 徐医生去烧了半壶水,又挑了半勺蜜,等肖黎的两片唇都沾上水了,才开了口, 语气却平常,根本没把肖黎的两只靴子当回事。 “就这些吗?那好,你倒看看我呢,我那丈夫,都死了三十几年了!说起来是 自杀,可他为什么要寻死?谁不想活下去!唉,那死就是白死,是自取灭亡、自绝 于人民!你听听,就这样红口白牙地胡说八道啊,你要是换作我,还不早疯了?算 了不说我,只说你!多好啊,不能再好了……你想,是他们求着你去领抚恤金的对 不对,这不是皆大欢喜嘛!谁在乎那个真相?尤其是你丈夫,怎么算卖了他?他要 能活转了,绝对会高举双手赞成!我真奇怪,你气恨个什么?跟他们一起圆个谎怎 么了,你四面看看,谁不扯谎啊。” 肖黎一怔,她不清楚老太太的丈夫究竟是怎么死的,三十多年……水可真甜, 她又喝了半杯。 “至于第二个小问题……”徐医生沉吟着,接着竟笑嘻嘻的了,“你丈夫,他 可比你幽默多了!午间之马!有趣儿!不过,谁告诉你就一定是那码子男女事?或 者你丈夫在做小生意?他有个贩毒的坏朋友?他被什么人叫去收一笔小贿赂?一万 种可能嘛!他不过是不想让你挂心……人活着嘛,总归要受骗的,被自己丈夫骗骗, 有什么了不得的!” 唉,看老人家,还是和稀泥的劝解而已!这反而让肖黎更深地对谎言感到惧怕 与憎恨,看哪,它那么滑溜溜的、善变并和气——照老太太的说法,她说个谎是皆 大欢喜,她被骗一下亦是天经地义,通通是好的!那什么才是不好,难不成竟是 “真”……肖黎忽而又感到骄傲——她为这个世界所感到的脏、羞耻以及不确凿的 正义感,本就不指望任何人的明白!至于老太太的劝解,且先取了吧,这样想着, 于是微微点个头。 徐医生却认为是她后半段的小调侃获得了效果,颇有成就感地看着肖黎,眼睛 吃力地眨着,好一阵之后,面色忽然庄重了:“我知道,现在只有我才知道你的这 双靴子!放心吧,孩子,我要让你开始新生活!” 听听,又是“新生活”,什么才算是新生活啊?人们为何如此向往?那是洁净 的天空与无邪的大地吗?痴心妄想吧,这世上还有那样的去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