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以前在公园没注意,现在面对面站着,肖黎发现,韦荣个儿高得多,他俯看着 自己,目光友善,又似若有所思。这让肖黎浑身不自在,她提醒自己应当警惕,像 对付那些老人们一样,他也要主攻她的软弱吗?肖黎在心里冷笑,不,也反过来盯 着他好了,怕什么。 递出地下室钥匙,她冷冰冰地提出:此处只作睡眠之用,不要烧饭,不要看电 视,不要留任何人过夜。如果需要,她可以每天提供两瓶热水。 所谓的“两不付”合作就这样开始了。肖黎没有再去公园了,还有必要再观察 吗,一切都明摆着的,况且,这小家伙的全部假药,现在就堆在她的地下室,随时 打个电话到派出所,就可以把他连人带货给连锅端了——但她不能当真这样做,那 会伤了徐医生的,她可舍不得她与老太太间的情谊。再说,如此对付他未免太简单 了,她真正想要收拾的是他眼里那该死的清澈与理直气壮,她要从心理上整个打倒 他,要他承认自己是个可恶的大骗子,然后,主动卷铺盖滚蛋! 但显然,韦荣不这样想,他竟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宿似的,极其勤勉地开始了寄 居于地下室的“新生活”(对,真是“新生活”!肖黎从他脸上看出了这几个字)。 接送陪伴小冬之事,不用说,完成得相当出色。 小冬性格颇为内向,轻易不跟人示好,可不出一个星期,韦荣就成了小冬最推 崇的人物,他把韦荣整天挂在嘴上(可怜的孩子,有五年了,在爸爸之后,这是他 生活中重新有男子汉的陪伴),模仿韦荣的举止与口头禅——每天回家,肖黎看到 的小冬都非常快活,给她展示若干小进步与小成就,这当然不坏,但再一细想,儿 子正狂热地追随一个骗子,这未免荒唐吧! 骗子还做了许多分外的事情。 作为一个性格不那么随和、朋友少之又少的女人,肖黎的家庭生活实在乏善可 陈,许多方面她皆在将就。升降衣架坏了,听凭其卡着。墙顶的吊扇因为太高,上 面的灰尘黑得惊人。客厅水晶灯里的灯泡坏了三分之一。电脑音箱一只响另一只哑。 太阳能的热水阀总漏水。洗碗池的液压杆揿不动……骗子还真是会骗啊,妙手空空 地全把它们弄得运转了、回生了,还富有技巧地压根不提,直到肖黎偶然间惊异地 发现“田螺小伙”的作为——他满心以为肖黎会感激死了吧,的确,有一丝丝!毕 竟太久没有人替她分担或料理过生活,但随之,肖黎一个冰冷的激灵,愈加感到了 被冒犯:不,他并不是真心想做这些!这是用来包裹欺骗的蕾丝花边!他只是要收 买她,他想稳妥地继续他肮脏的营生,就是这么回事! 冒犯的最高潮是这个星期六。 困倦的周末清晨,肖黎在大懒觉中迷迷糊糊地挣扎,她强迫自己走到阳台上去 看天,以决定今天是否需要赶早洗床单,随后带小冬去爬紫金山——天色灰蒙蒙的, 像是一个人恶劣的脸色,肖黎看了几眼,心绪竟也同样恶劣起来。说真的,她并不 多么喜欢周末,别人的周末很忙很热闹,可她得一个人“制造”并“苦撑”出若干 的忙与热闹。她怕闻别人厨房的香气,怕听到别人家的门铃声,怕看到某个男人系 着油乎乎的围裙到楼下扔垃圾——当然,大部分情况下,她用她敌意的“不信任” 来蔑视这一切,说服自己瞧不起这苟且饮食里假扮的和美。可说到底,这是多么热 乎乎、喧嚣的生活啊,很难真正拒绝,她真是个怯懦的伪清高者,她还是渴求爱与 亲近的…… 一连串的坏想法令肖黎萎靡起来,阳台上随便找张小凳子软塌塌地坐下——突 然,就在膝前,她看到了一盆新鲜而普通的花,月季!两个粉嫩的小苞,其中有一 角已经绽出,晨光中如婴儿的脸那样柔嫩地冲着她,肖黎的心中一疼,差点儿没哭 出来。怎么回事?这哪儿来的?她还能够拥有这样娇美的事物吗?韦荣这是在干什 么?肖黎几乎颤抖起来。 从丈夫去世,这家里没有再养过花(肖黎没有气力,也没有心境,花草的淡雅 会让她更觉尘世的浑浊),原有的五六只花盆也就那么弃在阳台一角——这会儿, 肖黎才注意到,不仅仅是这盆月季,另外还有一盆虎皮兰及一丛她不认识的野草般 的玩意,就在原先的那些花盆里,它们安了家,盆土湿乎乎的,很有模样的绿着。 肖黎花了很长的时间凝视这盆月季,甚至是太长的时间,她看花骨朵儿,看它 半透明的甜美,她说服自己享用这一瞬间,这样的时刻太罕有了,等这一刻过去, 她知道她就会旧病复发、变本加厉。她受不了这样软和的、好的东西,韦荣他凭什 么这样做啊?他算个什么?他以为她是个很容易上当的软弱的人吧? 这实实在在地惹恼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