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耐心地一直等到午饭之后,让小冬睡了午觉,肖黎去敲地下室的门,用很粗鲁 的方式——在公园跟老人们周旋了一个大上午,那家伙这会儿总该回窝了吧。 韦荣开了门,他显然在睡觉,惊讶地看着肖黎,左手还揉着眼睛,这个动作很 像小冬,一种少年般的稚气。肖黎严厉地把眼光往他身后扫:一张行军床,一个吃 得空空的盒饭,悬着的绳子上挂着他两件轮流替换的衬衫,剩下的地方,正如肖黎 所预料的,全堆着他的“金视丸”与各种理疗仪。 韦荣恢复了他的机灵,“呃,我睡着了,你……有事?”关切的样子。肖黎再 一次意识到,她得仰着头看他,这很别扭,她可是来谴责他的。 “我请你,就是接送、照看小冬,然后,你使用这间地下室。别的,你不用做。 做了也白做明白吗?我还没老,可不会买你这些破玩意儿!要不就是你放长线、钓 大鱼。嗯?指望从我这里捞点什么?”肖黎劈头盖脸一串责问,语气很硬,但并没 有计划中的那么硬,毕竟,那是一盆柔嫩的打着两个花骨朵的月季! 肖黎苛刻地把目光往四处溜,半地下室有扇极小的窗户,射进来的光刚好打在 一小片空出的墙上,那里,用不干胶挂了张照片:某个山村小房前,一对拘谨的父 母。三个瘦小的孩子,最小的那个,从眉眼上看,应当是韦荣。 韦荣也把目光停在照片上:“我老家在山里……那些事也都是举手之劳,好比 带着小冬玩呗,他特别喜欢看我修东修西,他四处找家里的坏东西给我,真可爱!” 看肖黎的脸色,韦荣收住,“我不图你什么,真的就是非常感谢你,肯把这里给我 住。你不知道,这几年我换了多少次住处,合租的话很不方便,要么离得太远,一 大早我赶不到公园,东西也没法带……” “东西?”肖黎毫不客气地抓住,“你说说你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这个事情有看法,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韦荣直率地 盯着肖黎,他依然毫不羞愧,“我其实,也一直想跟你谈谈……” “那好,你倒是谈!”肖黎四处望望,除了行军床,这里没任何地方可坐。 韦荣从高处搬下一个纸箱,又铺上一层报纸,冲肖黎示意。哼,善解人意!肖 黎不大高兴地偏坐了一角。 “这样的保健服务点,每个公园都有,在所有同行里,我是折扣打到最低的。 我只赚药品公司给我的那一块,确保每个月能寄回家八百块。我知道这些东西……” 他眼睛扫了扫那些药,但语气依旧从容,“并没有那么神奇的效果。但真的,你不 要以为我在狡辩,那些老人,他们需要这个!也可能是心理暗示,他们很依赖这些 保健品与器械,好像对他们这个年龄来说,这显得挺积极、挺流行的!就好比小孩 子玩摩尔庄园与妖怪A 梦,这不是对不对、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同龄人都在玩…… 他们喜欢这样凑凑热闹。” 肖黎冷笑:“照你这话,你还真是问心无愧呢。他们喜欢这样一省吃俭用一辈 子、几年不买新衣服、从不下馆子吃饭、出门都是挤公交,就为了把省下来的退休 工资大把大把往你这儿送!” “……”韦荣把脸掉开去,他看墙上的照片,“我推销过万向拖把,在电脑卖 场做过导购,穿不透气的卡通服在儿童乐园派发宣传单……”他不紧不慢地数着, “前后,我跑了不下二十场的招聘会,投过上百份的简历,还不包括网上的,结果 呢,我被面试过十九次,被试用过八次,短的一周,最长两个半月……这份,算是 最稳定的了。” “你哪个大学?专业是什么?”肖黎毫不心软。这根本不是理由,失败者不值 得同情,他白念书了? “商贸管理,听上去像万金油吧,可哪儿都不要……不管怎么说,我应该留在 南京,每个月挣点像样的钱寄回去。家里就我一个在外面。”停了停,他主动回到 原先的话题,“……我知道,老人们也不容易,腿脚和脑筋都不灵光,我真挺愿意 替他们修修弄弄,交水电费或者买米买油什么的。不管怎么说,他们信赖我,这挺 让我高兴的。我想,工作是一回事,做人又是一回事——其实我以前那些工作,也 都是骗骗人的,方式不同而已,所以……”他替自己的辩护大概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不知为何,肖黎走神了,突然想笑。她想到了她相亲时曾这样描述自己的工作, “职业文字骗子,专门写假话空话套话场面话……”其实,她不仅这样定义自己, 对各个领域的从业人员,她都有着非常刻薄的责难,但这些想法她没有跟别人说过, 因为很难有恰当的时机与对象,但这会儿,她反倒被这个自圆其说的小家伙给激发 了,忍不住表示了赞同。 “这个,我是相信的……” “啊真的,你同意?我一直就这么想的,但说了怕你骂呢。什么天才早教中心、 男科健康门诊、出国中介服务,那倒容易进去,但……” “还有卖房子的!卖保险的!卖基金的!卖汽车的!你不知道,我平常出门, 经常跟卖东西的吵架的,最多一个星期吵了七架!”肖黎爽快地招认,好像这是一 个非常光荣的记录。 “是啊。我有时都怕,我真要被这些行业招聘上了,我恐怕都骗不好!”韦荣 眼睛亮亮的,顽皮地笑着。他陡然放松了。 “就是记者、医生,那又怎么样,不也都是各种观点或假相的制造者与阐述者 嘛!告诉你,我可碰到过不少!”肖黎迫不及待地补充起来,她回忆徐医生跟她介 绍到的那些男人们,她曾经怎样地故意奚落他们——她从没跟人提起那些对话细节, 但此刻她发现,当初她胡闹时,也许就有些指望着,将来要跟谁说一说那多有趣! 但再怎么也不会想到,竟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说(骗子,假药、地下室)——她活灵 活现地重演她与他们的对话,模拟对方的尴尬或是吃惊。 韦荣果然大笑,毫不拘礼地直夸肖黎真带劲!一边像是跟肖黎比赛似的,不甘 落后地拼命在脑子里搜罗:“反正没有一个行当是清白的,司机也是!他说没有喝 醉!警察,他说他从不认识黑社会!教授算不算?他们互相抄来抄去!歌星,他明 明吸了毒……” “哼,还有更多的大鱼!球员,他说他在场上是真踢了!小煤窑主,他说死了 不到十个人!还有经济学家,他们被收买了替房地产商胡说八道!官员,他说他在 搞绿色GDP ……他们可真是骗得颠倒乾坤呢!看他们浑身光鲜、肥头大耳的吧,全 都是一步三骗、靠谎言喂饱的!”肖黎几乎在呐喊。 太过瘾了!这样说说多么痛快啊,这世界飘洒着谎言的细雨,这世界翻腾着谎 言的尘埃,众生皆在细雨中奔跑在尘埃中打滚,满身的泥泞与腥臭。 一场因月季花而起、蓄意酝酿的敌意交涉,竟在一个混乱而夸张的逻辑中演化 成为愤世嫉俗的同仇敌忾,当争先恐后的语言高峰过去,狭窄阴暗的地下室重新归 于安静时,肖黎惊愕而哑然了——怎么回事,她竟是承认了韦荣那份“工作”的合 理性了? 肖黎遽然从纸箱上站起,勉强重申了一下她此行的目的:“……总而言之,以 后你不要那么多事了,我不喜欢那样。”不等韦荣回答,她慌张地离去,出门时, 都差点儿踩翻门边的一个塑料盆。 “……慢点!你没事吧?”韦荣不安的声音,似又夹杂着不敢流露的欣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