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肖黎发现了一部不错的美国电视剧《Lie to me 》,讲一个专业的测谎小组参 与到各类有争议的悬疑事件里去,从细节之处去判断关键人物在关键问题上是否说 谎:搔脖子、抖动腿部、眼球往上斜、川字皱纹加深、频繁眨眼等等——肖黎花了 许多的时间去研究,主要是为了应对她跟韦荣所打的那个赌。 事实上,供她观察的时机少得可怜,她下班到家,韦荣也就该回地下室去了, 就算偶尔有些交谈,也是小冬的生活学习事,就算当真请来测谎小组的Lightman博 士,恐怕也下不了手!看来是中韦荣的圈套了——这样日常无事下去,他怎么会输? 索性反其道而行之,或者也是正面出击,肖黎决定把《Lietome 》给韦荣看。 “喏,一个人在下面也挺闷的吧?可以在电脑上放的。”肖黎递给韦荣,脸上 要笑不笑的。她都闹不清自己这算哪一出,有这样甩出鱼饵的吗? 韦荣意外地接过来:“美剧!你也爱看?正好这部我没看过!放心,我看得很 快的,熬通宵那是我强项……”韦荣高高兴兴地笑起来,带走了。 肖黎扶着门框,感到自己又笨又阴险,看那孩子刚才笑得多没心眼。真像徐医 生说的,自己过头了吗? 这天晚上十一点多,肖黎正收拾了各个房间打算关灯睡觉——她现在有些怕关 灯这个动作,尤其是一盏一盏挨个儿关,总让她会想到那天替徐医生关灯,像是吹 灭生命之火般的,有种莫名的凄凉感,她不愿意这样联想到自己的老年……突然有 人轻声地敲门,肖黎有准确的预感,是韦荣。 韦荣站在门口,表情在黑里,看不清:“小冬睡着了吗?方便的话,跟你说几 句话。” “进来吧。”肖黎带他到小餐厅。上次坐在这里,是那不欢而散的晚餐。 “我一下去就开始看了,边看边吃泡面,还傻乐着呢,直看到第三集,才明白 过来。- 不如直说吧,为什么让我看那碟子,到底想说什么?”韦荣努力表现得平 静。肖黎看到他鼻孔微张,这是不友好的标志(她运用起那系列剧的推断)。 “也没什么……我是想,我并没有什么机会了解到工作之外的你,所以,那个 赌,我基本上不可能赢。”肖黎让自己说实话。 “这样子啊。”韦荣瞪起眼,嘴角一提,想笑,“那要不你随便问问我,任何 问题都可以,我百问百答,然后你检测就是了。”他往椅后背靠着,伸开腿坐着 (这是解除对抗的动作)。 肖黎有些不好意思,但这样实话实说,心里头倒是很舒服:“那我就真的随便 问问了。你多大?” “二十二岁。性别男,未婚。受教程度大专。籍贯陕西太白。”韦荣一口气地 报。 自己竟比他大了整十岁,看看,十岁!“嗯……谈过几个女朋友?”第二个问 题一出口,肖黎差点没捂起自己的嘴,为什么不问问他墙上那照片里的家人、问问 他对金钱的感受、心目中的理想生活之类的,为什么要问“女朋友”,太不得体了! 但算了,坦诚一些,今天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吧! “学校里谈过一个,毕业后结束了。找工作期间没有。最近才又谈起一个。” 韦荣表情有些凝固。肖黎不明白,这凝固代表着什么。 “她知道你干什么吗?” “她是我同行,在老年大学做保健咨询,她比我干得强多了。销售额是我三倍。” 韦荣突然看看她,“你心里肯定在发笑,一个男骗子跟一个女骗子。” “是!是想笑,但没什么恶意。我能理解,她找工作一定也不容易。”说实话, 肖黎喜欢这个搭配,另一个巧舌如簧的小丫头,这反而很好不是吗?“好吧,咱们 继续,你相信爱情?” “信。”韦荣毫不犹豫。 “那说说呢,爱情是什么?”这个问题也可以检测吗?肖黎骂自己,她问得真 太差劲儿了,这是怎么了。 “是……”韦荣停了一下,眼睛挪开去一些,“是一场梦。”肖黎捕捉细节 (他闪避眼神,说明这不是他喜欢的话题)。 “你和你现在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梦?”肖黎感到自己有些纠缠了,可是, 她要对自己的好奇心诚实,况且这好奇,并非出于男女间的暧昧吧——她还记得徐 医生病中的话,苍凉而超脱地,对爱与忠诚判了死刑。她很想知道,在韦荣这样年 纪的情爱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我们之间么,才不做梦。”韦荣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这是一个回忆的动作, 他在回忆什么呢?他大学的第一个女友? “那你们……算是什么样的恋爱啊?”肖黎不明白,又有些微的欣然。的确, 两个骗子,如何谈情说爱呢。 “就是很实际的呗,我在她那儿搭伙烧点吃的;一起淘宝,买些小玩意儿,看 看碟子什么的。”停了一停,“我们从不做梦……我们做爱。”好似突起的恶作剧, 韦荣直盯着她。 是韦荣无忌的作答或是他的表情?肖黎突然间心绪崩坏。 他真的只是把她当做一台测谎仪了?可,难道不是吗——她忽然感到,自己真 是一个笑话。在徐医生那里,自己不够老,不懂得比较与妥协、可在韦荣这里,他 的年轻又刺痛她!他意识不到任何道德上的困境,还跟他讨论什么原则或是真伪呢? 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与这些玩意儿发生瓜葛,他、他的女朋友、所有后来的年轻人 们,他们不会在乎任何东西,他们轻装上阵,并在奔跑中接二连三地抛弃,扔掉一 切,而他们所痛快抛掉的却正如纸枷锁一般紧紧扼着自己…… “你们两个……就在我租给你的地下室?”肖黎坚持着她的测谎工作。她把手 挪到桌子下,一个个掰着指头——她意识到,按照《Lie to me 》的说法,自己有 点神经质。 “是。她那里是跟人合租的。” “我不是说过,不要带人回来同住!”最好强硬得像一个就事论事的古板房东 吧! “你也要求过我不要看电视,但你借我碟子看。”韦荣不紧不慢地反驳。 “行了,到此为止,你已经骗了我,对不对?被我抓住了,你输了!就照咱们 的赌,明天,明天你就搬走吧。”肖黎的手指在桌子下捏得更快了,潦草收兵算了! 让这家伙快点消失吧,她不能忍受这样与他面对面! “我并没有让她过夜……这不违反你的规定。”韦荣解释,他瞧着肖黎,瞧了 一会儿,摇摇头,“如果,你实在要我走,也行。但我不承认我输了——我从没有 骗过你!” 肖黎站起来,把门打开。韦荣却又把门合上。“既然都要走了,最后再说一句 吧……你,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很不好相处?你到底在跟什么较劲儿?你自己过得 别别扭扭,也让旁人别别扭扭的,这简直就……挺傻的,也挺幼稚的!你比我大几 岁,可是我真觉得你还不如我、不如我那个女朋友。世界就是世界,它脏也好、假 也罢,存在就是合理,想那么多干吗,只管去适应就好!我周围的人,谁都明白这 个道理,偏偏你跟它去较什么真!你在对抗什么?完全就是以卵击石嘛。唉,真的, 不要怪我说得难听,什么真话假话的,老天,真是弱智真是童话啊!你是成年人啊, 三十多岁了!我都觉得你太可悲了!” 肖黎闭闭眼,没吱声。随便他说什么,她都不会再生他的气了——他们只管轻 松去吧,这是他们的进步与解放,可她决不妥协,哪怕她会成为最后一个悲惨且愚 蠢的捍卫者! 而且,韦荣这么说开来,哪怕刺耳,某种程度上,肖黎还是略感安慰——好歹, 有人愿意跟她这么说开来吧。 “你搞不懂我——这很正常。再见。”肖黎重新打开门,夜风冰冷冷地涌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