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关于韦荣的走,小冬的反应,比想象中要激烈许多。第二天,肖黎下班回家, 他像小野兽一样地扑上来,抓住她就伤心大哭。韦荣不忍心的样子,嘴里含糊招呼 了一声,径直就下楼了。 七岁的小孩,火热而脆弱,随便肖黎怎么样劝说,他就是抽咽不止,也许,不 仅是因为韦荣的离去,这孩子还有日积月累的其他不痛快……晚饭,小冬一口没吃, 双颊红肿着昏睡过去。 肖黎也无心吃饭,只回到客厅呆坐,觉得心里头异常堵塞。有些想到楼下徐医 生那里去聊聊,可是,去了又怎么说呢,她与韦荣之间的几场争吵,具体竟不知如 何说清,她虽自有道理,但真正讲述出来,却颇困难,包括那个赌,她确实算是耍 赖吗?她曾经答应过老太太,不赶韦荣的,然而,还是“赶”了…… 现在这样,真的便算是如愿了?韦荣将会从地下室搬走,从视线里消失,不会 再有人自作主张地到处修补,替小冬洗校服刷球鞋(他说只是顺便,因为他要洗他 的白衬衫),在阳台上变戏法似地弄出那触目的娇艳花朵——所有这些令她伤怀而 感到冒犯的事情都将一并消失了……她的生活就要重新变得清洁了,重新踏上孤家 寡人的黑夜独行舟!她该欢呼这寂寞的回归吗?是否要想想韦荣的话,她的生活与 性情还算正常吗? 那么,又是什么让她陷入今天这样的性情与境况,三年前的无名高架桥以及那 遁于无形的“午间之马”?那个,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并导致了她的现在?或者, 并不能归咎于往事——许多人都有不堪回首的部分,比如徐医生!为什么偏偏她就 这样的失魂落魄、格格不入? 而最不敢往下追问的是:自己的如此这般,明知不可为而为,到底在执着于什 么?公道良心?绝对真实?道德正确?这便是她苦苦维系的信仰吗?然而扪心自问, 她果真信仰什么吗?若早已没有了“相信”,信仰又如何存在? 肖黎没有头绪地苦苦思索着,想自己的由来与去处,唉,人啊,到底是什么? 就是所吃过的食物,所读过的书,所经过的事与人,其之所以成为现在,均由过往 一步步堆砌而成,而今日的一举一动,又维系并铸造着明日……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心境下,如此一想,真是有些惊心,昔已往矣,来日何为? 她不敢想象,如果继续这样孤独、不为人所理解地走下去,她所“铸造”的“明日” 之自己,会是何种面目?她再次想起那天在楼下替徐医生关灯的情形,那次第浓黑 下去的阴影,恰如台阶,台阶的终点,会是什么? 一直坐到将近凌晨一点,手脚冰凉,肖黎终于打算去睡。睡前,她去看小冬, 这才发现,可怜的孩子发起高烧来,小身子滚烫,肖黎抚摸着弄醒,孩子却在迷糊 中惦记着:“妈妈你能保证,真的能找到跟韦荣一模一样的人?”肖黎又心疼又懊 恼,急忙收拾着裹起小冬下楼。 病孩子可真重,要替他裹上外套,还要拿包,外加别的零碎——虽说肖黎一直 都是一个人带孩子看病,但今天可是上了一天班、又没吃晚饭,加之方才那样坐了 好几个时辰,下得楼来,两腿直打晃,又发愁着恐怕出租车很难等到。 或许也并没有睡觉,听到了单元铁门的声音,或是从半地下室的窗户里看到了 肖黎两个,韦荣突然出来了,他默不做声地从肖黎手上接过小冬,碰到小冬的脸, 难过地小声叫起来:“这么烫!快点,你先到巷口叫车吧!” 几番忙乱……直到小冬在急诊室找到床位挂上水,他们才有了空闲坐在一边的 硬木椅上。肖黎正想着该对韦荣道谢,韦荣却又站起身出去了,好大一会儿才回来, 手上摞着两碗泡好了的方便面,“我猜你可能没吃饭。我正好也饿了。将就着吧。” 方便面的味道俗气而香浓,飘在深夜的医院里,有着奇特的感人之处——与那 朵微绽的月季花相似,这样无心而细小的美好只会让肖黎更为崩溃。勉强撑住,吃 下第一口面,肖黎终于还是塌了,泪水一串串掉进碗里,方才在客厅枯坐时那些消 极而沉痛的想法一股脑涌上来,难过得根本没法往下吃。 韦荣放下他的面,又从肖黎手里接过碗面放到一边,很有男子气概地轻轻地扶 过肖黎,让她靠在他一侧的肩膀上。 已经来不及犹豫了,肖黎顺从地贴近韦荣一个肩头,厚厚的防风服并没有热度, 连身体都感觉不到。可是肖黎还是愿意这样贴一会儿,她真的太需要了,哪怕明知 她所贴近的是堵隔阂着的墙! 最终,小冬的一瓶水快完了,韦荣去喊护士换水。非常浅的这半个拥抱也便就 此结束了。 肖黎坐直身子,调整自己,同时发现内心也并非多么羞愧或尴尬——拥抱就是 拥抱,仅止于拥抱,不过这样也够了,可能这半个拥抱就是她所需要的全部,也是 韦荣所能提供的全部。这已是她与他最大的机缘。 等到护士换好水重新离开,肖黎为刚才的失态致歉:“不好意思出这么大的丑 ……你快回去睡吧,明天一大早要去公园的。” 韦荣很有担当地摇摇头:“还是等完了一起走吧,我看你一个人抱他实在太吃 力了,还要拿药。”他看着肖黎——那眼光,竟像是看一个出了岔子的人,疼惜而 不解。 韦荣站起来走了几步,看看小冬:“嗯……我想跟你说说他!你可能自己没有 察觉,你的那套教育,对小冬影响很大。放学路上,看到要饭的,他当面骂人家是 寄生虫,专门骗人钱!我带他去超市,他从一进门就跟我嘀咕,说这个有问题那个 是假货,活脱脱是你的口气。他们学校组织爱心募捐,他不参加,我给他钱也不肯, 他说那钱肯定到不了灾区。他不喜欢合作性的游戏或运动,总认为伙伴会出卖他。 他在学校没有好朋友,每次我去接他,别的孩子扎堆闹,他都是一个人。还有,他 听故事时完全不会享受情节,而一直警惕地找坏人,就连好人他也能分析成坏人… …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在他心里埋下了什么种子?不错,你教会他识别一切所谓的 谎言,可你知道吗,你同时也破坏了他的信任感,他永远那么紧张、排斥、敌意, 看到的全是事情的反面,我真担心他将来体会不到生活的美好……” “小冬?”肖黎难过而惊诧地用手捂住嘴,儿子的这一切,她似乎也是知道的, 甚至可能还因此表扬过小冬的成熟,可这会儿听韦荣集中说来,却又相当吓人了。 她什么地方错了吗?她是要保护小冬的,她本是为他的未来着想…… “唉,我真不知怎么劝你。其实每个人都一样,徐医生那么大岁数都过来了, 我跟我女朋友跌跌爬爬也过来了,你就让小冬他自己慢慢走,他也自会适应他将来 的生活……当然你,你本人大概是个例外,你总跟不上大家的节拍和调子,所以我, 想建议你去找医生聊聊,- 哪怕是为了小冬……你这样,叫人很不放心的。”韦荣 把手往肖黎这边靠了靠,肖黎一只手正搁在腿上。但他只是靠了靠,没有握上来— —也许完全是个无意识的动作吧。 这诚恳的劝说让人无法拒绝,肖黎用手捋捋头发(一个说违心话的掩饰动作) :“嗯,我会考虑的,为了小冬……” 小冬醒来了,要小便,韦荣带他出去了。肖黎却突然回过神——她刚才扯谎了。 她根本没想去找医生,那种职业性的鬼话她才不信!但问题是,她为什么要对韦荣 说谎?为了这么件无关紧要的小破事?想想徐医生是怎么解释谎言的吧,难道她竟 在乎起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