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徐医生头七的那天,正好小冬要去上一个游戏乐园课(肖黎开始调整对小冬的 教育了),肖黎和韦荣约好,挑了晚上五点左右的时间,公园里没什么人了,找了 个僻静的地方,离韦荣的桌子、离徐医生常坐的那个位置不太远——他们打算这样 单独祭别一下徐医生。 韦荣挺认真地祷告:“老太太,这地方你最熟悉了,咱们天天见的,你肯定能 找到,过来拿吧!我们给你烧书去了,都是你最喜欢的。” 这是韦荣的主意,他手里有好几本徐医生以前放在他那里的侦探小说,也有他 为徐医生新买的但尚未读过的,他要一并烧了给她。 书很厚,两个人蹲着,慢慢地撕了一张张往火里扔,火苗舔着白纸黑字,然后 蜷缩着变黑、变灰、再消失,像是悬疑故事的另一种讲述版本。 “我和她之间,还有‘两只靴子’,她这一走,没有人知道了。我想跟你……” 也不知是什么诱发了肖黎,或者也是她有意识地想让自己更敞开一些。前面这几天, 他们一起送走了徐医生,心理上似乎真的颇为亲近了——这世上,如果再选一个人 说说她的来龙去脉,无疑也只有韦荣了。 韦荣埋头撕书,脸色被火光映着一晃一晃:“……其实我知道了,但也才知道。 就在小冬挂水后不久,我倒数第二次替老太太送牛奶时,她告诉我的。所以,我大 致可以明白你为什么会成为这样了……你知道吗,虽然你在岁数上该算我姐,可不 管从哪个方面,我现在都觉得你像妹妹,你整个人、你整个生活,都太……怎么说 呢,我不会说。” 肖黎不知如何作答了,姐姐或是妹妹,听上去挺自然——但也仅止于此吧。但 是,这也是好的:亲近而不亲狎,她想徐医生也一定是愿意看到的。 “你的两只靴子,现在算过去了吗?我真不知如何帮你才好,你好像浑身长刺, 很难帮上忙。”韦荣又换了一本书。风向变了,烟呛得眼睁不开,他让肖黎换个位 置蹲。 “可能谁都帮不了吧……就直到现在,我每天用到钱,还是会想到这些钱的来 源,它是我欺世换来的;看到亲密的夫妻,会想到枕边人的不忠;他留下的那只手 机,我还时常充电呢,把那最后一条短信翻出来看看,像定期吞服苦药……其实时 间长了,光着脚与穿着靴子,也差不多,我真的已经无所谓了。”她很乐意对韦荣 和盘托出她的这些阴暗与坠落,哪怕他并不能真的明白,“对了,徐医生还跟你说 别的什么了吗?” “也没什么,就问我们处得如何,我说我跟你打赌输了,要搬走了。” 肖黎一怔,看来老太太真把她能想到的都给交代了,怪不得要把房子租给韦荣。 肖黎竭力地回忆,在她给徐医生送粥的那最后一个晚上,徐医生跟自己都说了些什 么?“但凡人家愿意费心骗骗你,那说明是看重你、在乎你,谎言就是对你的好, 对你的疼……越是跟你不相干、对你没兴趣的人,才会跟你说大实话,那说明你压 根不招人喜欢、不招人待见呢!” 肖黎回味着徐医生的话,这里面,不知道有些什么东西,让她很不踏实了。她 突然急迫地想知道一个答案:“韦荣,从头到尾,你是不是从来都是跟我说实话? 每一句?” “是的,我是这样的,就算骗过我女朋友,也从没骗过你。”他眼睛闪闪的, 有隐约的成就感,“这倒不是为了打赌,我本来就是这样对你的!” “哪怕明明知道我不愿意听,你连一句好听的都不肯编?”肖黎忍不住再问。 她想弄清楚,韦荣是否在意她的感受,韦荣是否只拿她做个不相干的人——这里头, 有个多大的悖论啊:她渴求真话,却一直把与谎言的斗争作为生活的全部;而当一 个人完全地对她诚实时,她又感到失落与生分——她怎么了,这不是疯魔了吗?到 终了,她竟还是渴求一个可以骗骗她的人! “……对,比如,我跟女朋友在你地下室亲热的事,骂你蠢、幼稚的话,还有 小冬的事,虽然我知道你不会爱听……哎,你这是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又怎么 了?你到底希望不希望我说真话?唉,你真让我有些怕你了!”韦荣真正地迷惑了, 手里撕书的速度慢下来。 “哦,没什么……你做得很对,我就是个爱听实话的老疙瘩心眼。”肖黎甚至 还笑了一笑。可她知道,内心某个地方,非常之钝痛,韦荣所讲的以卵击石,她这 次感受到了。韦荣好好的,他跟女朋友也好好的,世界万物都是正确的完好的,只 有她碎了一地。她是个真正一根筋的孤家寡人,没有任何人懂得她、体恤她,当她 做好了软化的准备、想要试探性地靠近这世界取暖,却发现没有可倚之处、可倚之 人——哈,这正是老天爷对她的讽刺与惩罚吧。 见肖黎勉强摇头一笑,韦荣顺便换了话题:“我听别的老人说,你那天在徐医 生家还替我说了很多好话!我真高兴,你终于是对我没有偏见了……对了,我后来 找徐医生的儿子谈过了,那房子我当然不会租的,他们尽管去处理好了。所以现在, 他们也不气我了……” “那么,你打算……还住在我地下室?”破碎了的肖黎似乎抓到什么,不过她 问询的声调非常之干涩,会让听者获得另一个方向的理解。 事实上,由于小冬生病、徐医生故去,肖黎一直还没有时间去找可以接替韦荣 的人。她怀疑她是否会去找、以及她能否找到——潜意识里,还是希望韦荣继续留 下来吧,即便留下来并不说明什么,并不改变什么,可她还是希望,她多渴望生活 能柔软一点。肖黎紧绷着,等韦荣的回答——这一刻多么重啊,压得她全身疼。 “地下室?哦,别担心……”韦荣研究着肖黎的脸,慢吞吞地回答,“我答应 过你搬走的,我……”他努力着,脸色骤然一阵涨红。 肖黎看着他。说出来吧,如果他想说什么,如果他愿意继续住下去,请说出来 吧一她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摇摇晃晃,这是怎么样一个瞬间!如果她主动向韦荣伸 出手去,也许可以一并解决许多的问题:她的苦楚与孤独,她对人际的渴求,一个 可以依靠的带有温度的触点,小小的富有积极性的一步……当然,这不是爱,而是 需要,她需要一个稍微亲近些的人,她希望韦荣是世界的入口。 韦荣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压下了,他的声音在半空飘荡,“我可能快要找到 一份新工作了!跟现在比,那可是挺体面的,不过我也有点犹豫……”他只看着火 堆,“但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这个消息,那里也提供集体宿舍,所以,最多再过一个 星期,我就可以搬走了。包括这个公园,大概也很少会再来了。”他环顾四周,仍 是不看肖黎。 “可小冬……可……”肖黎结巴了,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难道可以开口挽留 与拖延吗?她所指向的,并不完全是韦荣的去留,而是一个界限——对明天的生活, 她的游离与胆怯。 “没事,我会经常来看看。我真的不太放心你们两个!但想来想去,从长计议, 我大约还是离开更为妥当。”韦荣用一根树枝挑动余烬,一角死灰又蹿出殷红的光, 他的眼圈发红。 “那么,一份新工作,祝贺!”肖黎笑得很不错,软弱期过去了,可能的契合 也过去了。况且,关于他的工作,这祝贺不完全算是自欺欺人。她知道,他很快就 要翻过这一页了,二十郎当岁嘛,他的脸上将再次生机勃勃地写着“新生活”几个 字,就像他当初搬到地下室一样,他大概很快都会忘了,他曾经给了她半个救命般 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