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跟旅行团去双桥沟。好几个人在中途下了车,因为高原反应。或许是季 节的原因,沟里一些所谓景点,平淡无奇,只剩下荒凉罢了。倒是没说处的地方, 随处零落的藏人建造的“惹布补”塔,尚有些意味。 导游叫阿旺,年轻的藏族汉子。二十出头,说得一口好汉话,到了口璨莲花的 境界。不过经他诠释过的绝景,总有些牵强。比如那座布达拉山,据他说是修造布 达拉宫的范本,看来看去,总也不像。其他方面,似乎也有些信口开河。他身上穿 的那件改良过的短打藏袍,陆卓很欣赏,问他是哪里买的。他说是他阿妈亲手织造, 没的卖。不过看我们是远道的朋友,愿意六百块忍痛出让给我们。后来我们到了镇 上,这件藏袍就挂在一家工艺品铺头的门口,价钱只有他说的一半。 到了沟尾的红杉林冰川。阿旺向我们打听起次日的行程。我说我们去海子沟。 阿旺说那旅行团可去不了,不过他和镇上的马队熟得很,可以载我们去。 我说不用了,我们已经租了马。他就问我是跟谁租的。我想一下告诉他,英珠。 他停一停说,卓波拉(朋友),跟我们租。后天送你们一个上午的跑马。陆卓有些 心动。我说,不用了,已经说好了的事。 阿旺就有些冷冷地笑,就那两个小驹子,到时候不知道是马驮人还是人驮马。 回程的时候,天上突然下了冰雹,打在身上簌簌作响。然后竟然飘起了雪。我 们都有些兴奋,特别是陆卓,他在热带长大,这雪也就成了稀罕物。不过下了一会 儿,气温也迅猛地降了下来。回到旅馆的时候,手脚都有些僵。 一进门,瑞姐赶紧送上两碗热腾腾的酥油茶。捧在手里,咕嘟咕嘟就喝下去。 其实味道不甚习惯,有些发膻。但一股热流下了肚,周身也就很快暖和起来。瑞姐 又切了大块的牦牛肉给我们吃,说,小伙子要多吃点儿,都是暖胃的东西。 她坐下来,在炉子前烤手,望望外头,好像自言自语,这日隆的天气是孩儿脸, 一天变三变。早上还顶着太阳出去。 这时候,有人敲门,小心翼翼地。打开来,是英珠。 英珠冲我们点点头,将瑞姐拉到一边,轻轻地说了几句。瑞姐皱一皱眉头,她 便拉一拉瑞姐的袖子,求助似的。 这可怎么好?瑞姐终于回过神来,嘴里说。英珠便将头低下去。 瑞姐再望向我们,是满脸堆着笑。她对我说,小弟,看样子这雪,明天还得下, 恐怕是小不了了。 我和陆卓都停下筷子,等她说下去。 她似乎也有些为难,终于说出来,英珠的意思,你们能不能推迟一天去海子沟。 天冷雪冻,英珠担心马岁口小,扛不住。 陆卓着急地打断她,那可不成。我们后天下午就要坐车去成都,回香港的机票 都买好了。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英珠一直沉默着,这时候突然说了话,声音很轻,但我们都听见了。她说,这 个生意我不做了。 安静了几秒,陆卓的脸沉下来,声音也有些重:早知道就该答应那个阿旺。人 家怎么说有个公司,多点信用。 瑞姐赶紧打起了哈哈,说,什么不做,生意生意,和和气气。 又转过头对英珠使眼色,轻声说,妹子,到底是个畜生,将就一下,你以为拉 到这两个客容易? 英珠张了张嘴唇,还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转身走了。 瑞姐关上门。这时候屋里的空气热得有些发炙。水汽在玻璃上挂不住,凝成了 细流,一地道道往下淌。瑞姐拿块抹布在玻璃上擦一擦。外头清晰了,看得见影影 绰绰的雪,细密地飘下来了。 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清早,瑞姐急急地敲我们的门,脸上有喜色,说雪住了。 雪果然是住了。外面粉白阔大的一片,阳光照在上头,有些晃眼。 瑞姐在厅里打酥油茶,香味洋溢出来,也是暖的。她拿个军用水壶,将酥油茶 装了满满一壶。又拿麻纸包了手打饼、牦牛肉和一块羊腱子,裹了几层,塞到我们 包里,说山上还是冷,用得上。 装备齐整,她带着我们去找英珠。英珠就住在不远的坡上。两层的房子,不过 外头看已经清寒了些,灰蒙蒙的。碎石叠成的山墙裸在外面,依墙堆了半人高的马 料。 瑞姐喊了一声,英珠迎出来,身上穿了件汉人的棉罩褂,单得很,肩头的地方 都脱了线。额上却有薄薄的汗,脸上的两块高原红,也更深了些。她笑笑,引我们 进门去,说,就好了。 进了厅堂,扑鼻的草腥气,再就看见两匹矮马,正低着头喝水。 瑞姐就说,我们日隆一个镇子,唯独英珠把马养在了楼上。 英珠正拿了木勺在马槽里拌料,听到瑞姐的话,很不好意思似的,说,天太冷 了。还都是驹娃子,屋里头暖和些。 瑞姐探一下头,说,啧啧,黑豆玉米这么多,可真舍得。这马吃的,快赶上人 了。你呀,真当了自己的儿。 英珠还是笑,却没有说什么。 备鞍的时候,过来个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很大,笑起来却很老相。英珠对我们 说,这是我表弟,等会儿和我们一起上山。 我问,怎么称呼? 英珠说,都叫他贡布索却。 我重复了一下这个抑扬顿挫的名字。 男人将领口的扣子扣严了,拽一下褪色的中山装下襟,说,是说我腿脚不大好。 瑞姐轻轻跟我说,“索却”在当地话里,就是腿疾的意思。 陆卓担心地说,那你能和我们上山吗? 瑞姐赶紧说,不碍事。他呀,要是跑起来,一点都看不出,比我们还快呢。 备鞍的过程,似乎很复杂。在马背上铺了很多层。小马鱼肚,连一整张的毛毯 都盖上了,显见是怕冻着。两匹马安安静静地套上了辔头,额上缀了红绿缨子。一 来二去,花枝招展起来。时间久了,给银鬃上衔铁的时候,他抬抬前蹄,使劲打了 个响鼻,好像有些焦躁。 这时候的银鬃,棕红的毛色发着亮。肌腱轮廓分明,倒真是一匹漂亮的马。陆 卓走过去,牵了缰绳,说,嘿,就它了。谁叫我“寡人好色”。 鱼肚舔了舔我的手,舌头糙得很,热烘烘的。 从长坪村入了沟,开初都挺兴奋。雪还没化干净,马蹄踏在上头,咯吱咯吱地 乱响,很有点跋涉的意境。 远山如黛,极目天舒。人也跟着心旷神怡起来。坐在马上,随着马的步伐,身 体细微地颠动,适意得很。银鬃走在前面,眼见是活泼些,轻快地小跑似的。走远 几步,就回过头来,望着我们。 贡布就说,他是等着弟娃呢。 鱼肚走得慢,中规中矩地,大约是身形也肥胖些,渐渐有些喘。英珠就摸摸它 的头,从身边的布袋子里,掏出把豆子塞到它嘴里。它接受了安抚,也很懂事,就 紧着又走了几步。头却一直低着。 英珠告诉我,这弟娃是个老实脾气,只跟着马蹄印子走。 我便明白,银鬃是必要做一个先行者了。 走了十几分钟,山势陡起来,路窄下去。雪又化了一些,马走得也有些打滑。 这时候,我渐渐看出银鬃其实有些任性。它时不时走到路边上,够着悬崖上的青冈 叶吃。虽然有贡布在旁边看管着,也让人心里不踏实。 陆卓回过头,眼神里有些紧张。 由于是跟着银鬃的蹄印,鱼肚的步伐不禁也有些乱。海拔高了,这小马呼出的 气息结成了白雾。英珠从包里掏出一条棉围脖,套在鱼肚颈子上。我看到,围脖上 绣了两个汉字——个金,一个卢。 我就问英珠字的来由。 她笑一笑,说,金是我的汉姓,我汉名叫金月英。上学时候都用这个。 我问,那卢呢? 她没有答我,只是接着说,我们镇上的人,多半都有个汉名,除了老人们。到 我们这辈,藏名叫得多的,倒是小名。 陆卓就问,贡布的小名叫什么? 贡布说,我的小名可不好听,叫个“其朱”。 英珠就呵呵地笑起来,“其朱”啊就是小狗的意思。藏人的讲究,小时候的名 字要叫得贱些,才不会被魔鬼盯上。贡布家里不信,前几个孩子名字叫得金贵,都 死了。到了他,也是落下了小儿麻痹才改成“其朱”,后来倒真是平安了,留下了 这棵独苗。 我说,我们汉话里也有,有人小时候就叫“狗剩”。 英珠说,人,说到底都是一个祖宗,说的想的都一样。后来是敬的神不一样, 这才都分开了。 听她这样讲,我突然觉得,曾以为寡言的英珠,其实个很有见识的人。她娓娓 说着,让人心里好像也轻松起来。 陆卓就回过头来,嘻皮笑脸地说,那我该叫个什么藏名,才衬得上? 英珠想一想,很认真地说,敢在这险沟里走,得叫个“珀贵”。在藏话里是雄 鹰的意思,是真正的男子汉。 陆卓就有些得意忘形,振臂一呼:“珀贵!”同时双腿一夹,身子弹了起来。 我就看见银鬃尾巴一颤,身体过电一样。突然头一甩,抬起前蹄,长嘶一声。 慌乱中陆卓抓住了他的鬃毛。 贡布一个箭步上去,捉紧了银鬃的缰绳,由着他使劲地甩头,直到平静下来。 我和英珠都有些发呆。我清楚地看到,贡布右手的虎口上,被缰绳勒了道淤紫 的血口子。贡布从地上抓起一捧雪,敷在伤口上,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边对陆卓 说,年轻人,在这山崖上头,可不能跟马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