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皮斯还是想尽快离开这里,他觉得这里离死亡太近了。 拉维在前面站住了,看样子是目送小鸟。拉维还拿出了自己的巧克力,小心地 放在手心里,冲着小鸟摇晃,小鸟像几年前飞在风清云淡的天空一样,很快就隐没 在一片不大的树林中再也不见了。 拉维的手垂下来的时候显得格外沉重,让皮斯想起拉维的妈妈,也就是他的妻 子肩膀被炸伤的时候手垂下的样子,这让皮斯更加难过。 皮斯抱起拉维,很快走出墓地。前面是一片草坪,皮斯记得这里原来还有几尊 现代雕塑,已经在战火中变成一片瓦砾。忽然,一栋大楼后边出现一群喧哗的市民, 打着标语,高呼着口号,从瓦砾前走过,有人把一张宣传画册塞进皮斯手里,皮斯 看也没有看,等人群过后迅速扔到垃圾箱里,回头的时候他似乎看见了希乌拉,但 是,眨眼之间又没有了,这让他十分沮丧。 现在,他们已经踏上艾茵大道,这条路是由联合国提供资金修成的,今天还能 在路旁看见美国的杉树、法国的白杨和来自中国的柳树,当然,也能看见呼啸而过 的、飘在各种军车上的,甚至,插在战刀上的国旗。皮斯喜欢色彩,曾经在大学研 究过莫奈和凡·高,但是,他对用在国旗上的色彩不感兴趣,他觉得那些色彩把世 界简单化了,也复杂化了。 皮斯从不和别人说起这些,即使男人们凑在一起的时候他也选择沉默。他的祖 国如今像路边遍体鳞伤的汽车一样,破烂不堪,各种零部件恨不能把对方灭绝殆尽。 过来一支部队,其中一个士兵还向拉维吹口哨,拉维躲到皮斯身后,皮斯的手放在 孩子细软的头发上。 皮斯说不出这是哪国的部队,如今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外国的持枪者,说不清 到底哪个国家在支持哪个队伍,甚至谁也说不清谁是谁的敌人。战争让皮斯措手不 及,他的孩子不能轻易出去和别的孩子玩耍,他的妻子受伤住在医院里,正等着他 和儿子去探望。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有修车了,尽管路上到处都是被炸坏的迈巴赫、 威兹曼、林肯甚至法拉利,每次看见它们他会忍不住惋惜,但是,他不敢轻易去碰 这些车,他知道这些瘫痪在路边、草坪和田野里的每一辆车随时都有可能引火烧身。 和他爸爸不一样,他从不炫耀自己的成就,尽管他的确接触过很多名车,他帮 助本国世界赛车冠军改装过一辆高性能赛车,但是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些。 面对汽车,他感觉自己更像一个真正的美容师,在夜晚或者回家的路上想象从他身 旁开出的诺斯莱斯、男爵在世界上奔跑,心里是安然的。现在战争剥夺了这种快乐, 他有时为自己曾经维护过的车有些焦虑——他在电视新闻中发现,一辆用于自杀性 爆炸的克利奥很像他给改装了司机副座的轿车,这让他很长时间不能安宁。 “爸爸,那是反坦克火箭筒,那是火焰喷射器……”拉维等部队走远小声说。 皮斯制止了他。他已经看出来了,这是一支特种部队,应该是执行特殊任务的。 很快,就会有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不知道哪股力量的领袖人物要死了,与 此相比,一栋被毁掉的楼、一片被烧焦的林木显得无足轻重。尽管盖一栋楼需要多 半年的时间。长一片林木需要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而毁掉这一切不过几秒! 他不知道拉维是从什么时候对武器开始如此敏感的,但这显然不是皮斯愿意的。 他记得拉维更小的时候是喜欢画画的。在他只有三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忽然画了一 只鸟,这只鸟的翅膀显然是不对称的,一边大一点,另一边小一点。这件事皮斯当 时注意到了。因为他发现拉维在画第二个翅膀的时候尿裤子了。他记得那是上午十 一点二十三分,拉维的妈妈去公司上班了,他用了十七分钟收拾房间和准备拉维去 幼儿园的物品。他生怕拉维从床上掉下来,特意在床边放了枕头。还给了他一些安 全卫生的玩具,包括一个涂鸦本和一盒蜡笔。他实在无法计算拉维这第一张画所用 的时间,因为他看到拉维的时候拉维已经吃力地完成了鸟的第一个翅膀。他前倾着 小小的身子,肥肥的嘴巴很用力地噘出去,胖胖的小手笨拙地勾勒着,金黄色的头 发在透过玻璃的阳光照射下显得分外明亮。 拉维是在什么时间发出只有在尿急的情况下特有的呻吟的,他不得而知。当时 他被这个画面惊呆了,他站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他觉得自己这个漂亮的儿子在创 造奇迹。他在那一瞬间忘记了时间。 但是,接下来的时间他记得很清楚,他帮助拉维换下衣服用了三分钟,为拉维 洗澡用了二十七分钟,洗衣服用了三十四分钟,准备午餐用了四十六分钟,帮助拉 维吃饱用了五十八分钟,因为拉维总是试图把比萨放进嘴里,但是,不锈钢餐具不 是很听他的安排,不时从他手里滑落,每次都要皮斯花费一些时间为他捡起来重新 清洗,他记得拉维把叉子弄到地板上这一次,他花了十二分钟完成了清洗和帮助他 正确使用这个过程。安抚他午休也是很费心思的事情,他必须唱一首他根本不知道 名字的催眠曲—— 互相安慰的人们 请不要睡去 深深的湖底响起无辜者的挽歌 金色的花朵随着挽歌起舞 这是他妻子给拉维唱的,是在战争刚爆发的那一年唱的,他甚至不知道妻子是 在哪里学会这首歌的。他每次听到这首歌时都会感伤,这感伤是无法用时间治愈的, 像水一样渗透在血液里,日夜流淌。他偷偷学会了这首歌。 那天中午,拉维的小嘴嚅动着睡着了,皮斯也困了,从唱催眠曲到拉维进入梦 乡,他用了七十二分钟。 皮斯看着依然没有情绪的拉维,感觉有些恍惚:这就是当年那个长着花骨朵一 样的耳朵、有着鲜明肉窝小手、哭声比鸟鸣动听一万倍的孩子吗?生命多么复杂啊, 被时间精确框定和分割,少一秒都不能延续和成长。小拉维身上每一根头发都是时 间无限累积的硕果。皮斯感到有些得意,他精心记录了养育拉维的曼妙细节,他感 冒发烧时的咳嗽、他学习走路跌倒时的哭泣、他举着冰激凌在沙发上打滚的憨态, 包括他第一次发出笑声的那个夜晚,郁金香开了,他的妈妈诧异地听着仿佛天籁一 样的声音,不明白这长着一张小老头一样小脸的婴儿是怎样发出这么响亮的笑声的。 然而时间可以记录过程,却不能记下全家人为此付出的努力,他和他的妈妈甚 至他的爷爷为他的成长所付出的一切被时间深深埋没了。他和他们一样,希望他能 亲近美好的东西——音乐、花朵和美德。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对武器发生浓厚的兴 趣。从来没有想过! 一切都改变了,空气中飘着好像永不能淡去的火药味。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 过原来正常的日子,孩子可以上学,他可以在菩提树下看书,和朋友研究巴比伦时 代的河流。然后开着车去二百多里外的海边游泳。 他忽然想起了面包,战争以来他把冰箱每天都塞得满满的,生怕哪一天不能出 门买到面包。是的,刚才的特种部队肯定会给这个国家带来更大的灾难,他应该再 储备点生活必需品。前面不远就有一家超市,那里还能买到面包、香肠和拉维爱吃 的烤鸡。他决定去采购,刻不容缓,趁着别人还不能预见到即将到来的灾难,他要 抢在前面把一切都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