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们离咖啡馆越来越近了,街上依然没有一个行人和车辆。他忽然有些紧张, 他觉得这种超常的清静隐藏着危险。必须快一点、再快一点。 “爸爸,这种枪可以安装战术灯。”拉维炫耀地说。 “够了!任何时候武器都是人类的敌人。我们要做的是尽快回家,别让子弹碰 到我们。”皮斯愤怒地说,“你最好快一点。” 然而来不及了,枪声突然从他们面前响起来。皮斯看见从一扇窗户里探出一个 人头,旁边有一管黑色的枪管。枪声就是从那里传来,几乎同时,从树旁、广告牌 子后边和各种能够掩护的物体旁突然出现了穿不同军装的人。 皮斯没有想到自己会遭遇枪战。他的确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面对面的战斗。一 方躲在居民楼后,另一方显得很被动,只有几棵树和一个垃圾箱作为掩体,子弹并 不是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密集,相反,倒是有些稀稀拉拉,有些像受潮的鞭炮,很无 规则地炸响。他看见对面有人倒下了,这边也有人在嚎叫,这声音与其说让他害怕, 不如说让他震惊,他只是片刻愣怔就赶快拉着拉维躲进咖啡馆。 “爸爸,卡宾枪,那是汤姆森卡宾枪。”拉维小声说。 皮斯急忙捂住了拉维的嘴。皮斯也看出来了,这不是正规军,应该是两股敌对 的武装力量,他们的武器都是东拼西凑的,绝大部分是二战时期的枪支。但是,又 怎么样呢?什么枪支最终目的都是结束人的生命。皮斯拉着拉维躲到吧台后面,但 皮斯知道这并不安全,新式武器可以无孔不入。 希望上帝能在,希望上帝能看见我的拉维,他只有八岁零六个月十三天。皮斯 心里祈祷。皮斯抬起头,好像能看见上帝在头顶一样,但除了灰白色的天花板他什 么也没看见。 咖啡馆里光线晦暗,桌子在颤动,壁画上一名男子的眼睛好像在流血。皮斯觉 得这个曾经充满舞蹈和香水味道的地方如今挤满了火药和灰尘。他被挤压得喘不上 气来了。 他真懊悔,应该在路上走快一点,那样就能错过这个该死的巷战。不,是希乌 拉,是他把时间给耽误了,这个该死的希乌拉,非要让他改装什么汽车,现在好了, 他和拉维走投无路了。应该还有那只该死的鸟,那肯定是一只恶毒的鸟,是罪恶之 神来引诱拉维的。现在怎么办?怎样躲过这场灾难? “上帝,该怎么办呢?”皮斯已经在哭泣了。 “爸爸,他们会杀了我们吗?”拉维抹去皮斯的眼泪问。 “我不知道,拉维,我真的不知道。”皮斯哭着说。 “死亡很可怕吗?”拉维又问。 “是的,我的拉维。我会祈祷上帝让你活着。上帝啊,看看我的小拉维吧。” 皮斯哭泣着喊。 “可是,我的爷爷死了,他并不痛……”拉维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一阵激烈的 枪击声,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爆炸声,吧台上仅有的几个酒杯突然弹跳起来,有一 个杯子砸在皮斯脚上,拉维惊呼了一声一头扎进皮斯怀里,一声不吭了。 皮斯听见混乱的哀号,有人中弹了,而且不止一个人。然后是杂沓的脚步声和 人们高呼口号的嘶哑嗓音。 “也许快结束了。”皮斯心里祈祷着,抱紧了拉维抖动的小小身子。 时间过了很久。皮斯觉得自己从对时间有了概念以来,时间第一次以块状的力 量挤压了他。从前时间是细碎的雪花和春天细小的雨滴,他在几十年看着父亲修表 的过程中修炼了对于时间的高度敏感,他能很快把一切过程精确到秒,包括一片树 叶飘落的时间,雨滴击打窗户的时间,拉维打哈欠的时间,而现在,时间已经变成 冲决而下的泥石流,裹挟着巨大的石块奔涌而来,把皮斯的一切感觉都淹没了。 “也许不该去买面包,我可以一天只吃一顿饭。”皮斯看见了拉维旁边的食品 袋,忽然被这样的想法所折磨。他如果能坚持一天只吃一顿饭,那就用不着耽误那 宝贵的二十六秒。 二十六秒,多么价值连城啊。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十三分十七秒,如果提前二十 六秒,他和拉维现在应该正在家里,哪怕是正在换下拖鞋和丧服也是无限幸福的。 时间在计算生死的时候又恢复了本来精巧的面目,让皮斯闻到了家里牛排的香味。 人们好像走远了,周围安静下来。皮斯轻手轻脚地猫腰站起来。拉维也想和他 一起过来,被他制止了。他独自走到门旁,从玻璃缝隙往外看一的确没有一个人了。 “感谢上帝!”皮斯嘘了一口气,轻声说。他轻声呼唤拉维,让他也过来。拉 维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手里还提着那个和他身材差不多的食品袋。皮斯急忙接过来, 把拉维藏到门后。 “爸爸,一颗子弹打到人体需要多少时间?”拉维突然问。 皮斯吃了一惊。他的确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还在上学的时候,在学习二战史 时看过一份对比资料:德国98k 步枪——子弹初速810 米/秒,表尺射程2000米, 枪口动能3730焦耳,美国M1步枪——子弹初速853 米/秒,表尺射程2000米,枪口 动能3567焦耳;AK47突击步枪——子弹初速710 米/秒,表尺射程1000米,枪口动 能1980焦耳。那么一颗子弹到达人体的速度只能用毫秒。 一秒等于一千毫秒,一个人的一生谁会想起使用毫秒? “这不是你想的问题。”皮斯对拉维说。 皮斯准备走出咖啡馆了。他觉得危险已经过去。 “爸爸,你看,”拉维小声说。 皮斯看见了,那些人并没有走开,战斗并没有结束。皮斯的心又提了起来。 “费恩,爸爸,费恩。”拉维突然喊道。 皮斯也看见了,是他们的邻居费恩,一个在去年的爆炸中失去听觉的女孩。皮 斯不知道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可以肯定,她没有看见那些躲在掩体后边的 武装分子,她听不见枪声。 拉维突然挣脱开皮斯的手,向门口冲去。皮斯急忙拦腰把他抱住,脚下食品袋 里的罐头、饮料发出激烈的响声。他急忙和拉维一起趴下,子弹穿过玻璃门在吧台 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前后不到一秒!紧接着咖啡厅的窗玻璃碎裂的声音传来,小拉 维惊得一动不敢动了。 皮斯知道已经暴露了,危险近在眼前。他们能不能活着就看上帝了。 “爸爸,我的弹壳是费恩给的。”拉维眼含着泪说。 “拉维,不要做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皮斯抱紧拉维,小声说。 这时,他透过玻璃门最下面的缝隙看见对面的一蓬灌木后伸出一支枪管,那支 枪管就是对准费恩的方向。他急忙把拉维的头埋进自己衣服里,他实在不愿意让孩 子看见这种场面。 枪管距离费恩大约七十米,他无法计算从枪响到费恩倒在地上的时间,太快了, 快得让一切都措手不及。 皮斯眼前一片黑暗,他觉得那颗子弹是向自己飞来。 很久,皮斯才恢复思维的能力。现在,费恩死了。如此简单,一个小小的、红 枣一样精制的小玩艺就轻易地结束了费恩的生命。毫秒,只能用毫秒,多么短的时 间啊,短到可以忽略不计。毫秒通过子弹结束了需要用年月来计算的生命,这就像 一片树叶砍伐了一棵树一样不可思议。皮斯绝望了,他感觉即将飞来的已经不是一 颗子弹,而是成千上万子弹飞瀑一样倾泻而来,他再也不可能躲过去了,可是他的 拉维呢?他只有八岁。 他忍不住喊了一声:“拉维。” 拉维回过头来,蓝色的眼睛很像他的妈妈,鼻子像他的爷爷,当然也像他,他 延续了他们家里的所有人。而今天,此刻,这个家庭的一切都将彻底终止了。 皮斯被即将到来的灾难击败了,他跌落进绝望的深渊无力自拔。他把拉维藏到 身后,希望用自己的身体能够掩护拉维,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一排子弹呼啸而 来。皮斯没有听到打到自己身上的枪声,当然,他永远也不知道,有八颗口径为7.62mm 的速射机枪M134射出的子弹击中了拉维小小的身子,这是世界上转速最快的机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