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亲被那个女人扑倒,霞光泼染了半个天空。刚刚下过雨,麦田的清香淹没了 之前飘荡的腥臊味。在市场徘徊的父亲大张着鼻孔,正打着一个酝酿已久的喷嚏。 女人扑倒他,也扑回了他的喷嚏。此后数年,喷嚏恶作剧般地骚扰着父亲,欲打难 成欲罢不能。父亲从某个中医那儿讨得吃辣椒的偏方,终于根治了这一毛病,却从 此迷上辣椒。父亲兜里总揣着辣椒,不时咬上几口,嚼得满嘴喷香,目光硕亮。 父亲倒地的瞬间,瞥见前方一洼浅水边缘匆匆行走的蚂蚁。疑问迅速划过父亲 脑壁:蚂蚁从哪儿冒出来的?如果它始终在那儿,早就成了雨中冤魂;如果从别处 逃来,如何穿越泥泞的地面?父亲的疑惑很快被女人的拳头打散。女人一手摁着父 亲的脖子,一膝抵着父亲的腰,边打边骂,你这个骗子!骗子!父亲身材修长,女 人矮而壮,被女人压着的父亲竟然动弹不得。父亲叫,别打我,我给你说。女人骂, 老娘就是让你说晕的,还说!父亲叫,不是我……女人掐住父亲,剥了皮烧成灰我 也认得你,让你赖!父亲的辩解更激怒了女人,他只好闭嘴。打吧打吧,谁让你骗 人家呢,父亲沮丧却又有着偿债的快慰。那只蚂蚁不见了踪影。 女人发泄完,抓着父亲往外走。父亲窥一眼女人的神色,说,我其实是找你的。 女人骂,哄鬼去吧。父亲说,你不信就算了,反正……这是去哪儿?女人快意地哼 一声,去你该去的地方。 父亲似乎蒙了那么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好啊!声音大得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妹子,你有权利这么做哩,因为我是个骗子,甭说你打我一顿,甭说你把我交给警 察,就是剐我三刀也该,这是报应。迟早有这么一天,古语说,不是不报,时辰不 到,说绝了啊,古人真他娘聪明啊。你说,我这种人留在世上干什么?除了坑蒙拐 骗还会干什么?我是废物我是垃圾我是狗屎,肮脏无比臭不可闻,谁见了都躲得远 远的。妹子,你是为民除害哩,你要流芳百世哩,你是花木兰穆桂英王母娘娘下凡 尘。可是,你想过没有,我毕竟没到砍头的份儿上,我关个半月二十天就出来了, 就算判个三五年又咋样?只要交给警察,你的钱就打水漂了,还指望我还你的钱? 你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是一分一毛从地里抠出来的,沾着汗味哩。你想想,我重 要还是钱重要?我坐牢重要还是要回你的钱重要?妹子呀……父亲突然刹住,他意 识到他的嘴脸腔调包括那些话通通借用了老条的。不,他整个人就是老条。怎么会 这样?父亲大汗淋漓,惊恐至极。 已经看见了派出所大门,门口停了一辆警车。女人显然被父亲说动,走三步退 两步,陀螺一样转着,犹疑不定。她试图求教于谁,但来来往往的行人没有谁把目 光停在她和父亲身上。 父亲说,你还是把我送进去吧。父亲忧伤而失落,刚才老条附体的那番话击垮 了他。 女人抓着父亲朝另一个方向走,显然老条的话当然也是老条占了上风。父亲重 重叹口气。女人充耳不闻,她脚底生风,急着救火一般。父亲配合着女人的步子, 问她这是去哪儿?女人不答,抓得更紧。父亲没有任何反抗,也不再问话,乖得如 同犯了错误等待母亲处罚的孩子。 出了县城,拐上一条从树林斜刺出来的小路,女人停住。已近黄昏,暮色如蓬 头垢面的玉米穗子垂悬于林道,拂着父亲和女人。女人把父亲抵在一棵树上,不顾 父亲抗议,疯狂地在父亲身上搜寻。上衣兜、下衣兜、衣服夹层、鞋底、袜子,女 人像个洗劫老手。一共三百二十七元六角。女人甚是恼火,盯着父亲,就这么点儿? 父亲说,就这些了,这是我全部家当。女人审视着父亲,寻思父亲话里有几成谎, 然后目光落在父亲背着的挎包上。是个黑色皮包,边角处已磨损成灰白色,但带子 是新的,咖啡色,与挎包极不相称。父亲下意识地护住,说包里没有。女人抢夺, 包里没钱,只有一沓写了字和没写字的纸。女人大失所望,什么玩意儿?父亲说, 我的手稿。女人追问,手稿?父亲解释,一部书的手稿。女人嗤了一声,看不出你 肚里还挺有墨水,怎么有墨水的还骗人?八成是唬人的吧。没等女人扬起胳膊,父 亲闪电般抱住女人,吼,不要!女人额头抵在父亲喉结上,那个坚硬的东西急速滑 动。她挣扎却不能脱身,父亲换了个人似的,不是她压在身底的那个,也不是她挟 持的那个。女人叫,你敢耍流氓?救命呀,抓流氓!父亲抖了一下,稍一松,又抓 住她的胳膊,粗重的声音含着几分哀求,别糟蹋它,我赔你就是。女人说,我不扔, 你放开我。父亲和女人瞪视几秒,松开她。女人把那沓稿子放进包里,却并未还给 父亲。父亲说,给我!女人说,钱呢?父亲的脸肌艰难地抽动着,我现在没有,有 了我送上门。女人气呼呼的,还想骗人?父亲说,我发誓。女人呸一口,不值一口 痰呢。她命令父亲把裤带解开。父亲犹豫之际,女人扬起手,解还是不解?皮包带 子从女人手臂垂下,晃荡着。父亲迟疑地解开裤带,并按女人的要求脱下裤子。内 裤上没有藏钱的兜子,父亲已然明白女人的意思。父亲说,我的全部家当你都看见 了。女人环顾四周,问,你那个同伙呢?父亲说,我不知道,我和他分开了。女人 说,我才不信呢,他就在附近吧。父亲说,好长时间没他信儿了。女人说,你听我 的,我就不撕你的稿子。父亲得了恩赐似的,好好,你说咋样就咋样。女人变戏法 儿似的从怀里抽出一根绳子,绑住父亲两只手腕,说打算牵牛的,还真派上用场了。 父亲叫,你怎么限制我人身自由?女人说,这就是骗子的下场,总比把你交给公安 好。你乖一点儿,就少吃点苦头。 能想象吗?身材高大的父亲就这样束手就擒。 女人一手拎着父亲的挎包,一手牵着父亲。林间的路被暮色缝合住,父亲随女 人往黑暗深处走。 父亲问,带我去哪儿? 女人说,去一个地方。 父亲说,你这是绑架。 女人冷笑,你说对了,我就是绑架。把骗我的钱还了,我现在就放你。 父亲说,你不放我,我去哪儿弄钱? 女人反问,我放了你,你去哪儿弄钱? 父亲突然哑了。 黑暗中,一只夜鸟惊叫着从头顶飞过。 父亲底气不足地说,我去挣呀。 女人说,别扯狗咬尿泡的事,让你的同伙赎你。 父亲无力地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女人说,那就甭怪我了。 父亲的目光触摸着重重叠叠的夜色,似乎在寻找缝隙。他并没有逃跑的打算, 再说包还在女人手里。他试图嗅见老条的气息。有那么一阵儿,他确实嗅见了。那 是老条独有的气息,洋葱、香水、罂粟或是别的什么掺和在一起,父亲无法找到一 个准确的词来形容。某个深秋的夜晚,父亲和老条入住路边小旅店,父亲第一个动 作是开窗。老条随后就关了,说父亲未必连节令也分不清。父亲说味儿太重。老条 嗅嗅鼻子,什么味儿?我怎么闻不见?父亲说,你身上的,你当然闻不见。老条大 为恼火,我不就喝了二两酒吗?还呛着你了?父亲摇头,不是酒味儿。老条逼问父 亲,父亲却说不上来。老条怒斥父亲,让父亲说清楚,说不清楚就甭睡觉。黎明时 分,老条被尿憋醒,父亲仍蹲在床上抓耳挠腮。父亲说不清楚,老条身上很多东西 父亲都说不清。 如果父亲的目光能无限拉长,他会看见老条在几百里外的皮城,同样遇到了麻 烦。 老条也被女人缠住了。 两个月前的一个黄昏,老条在公园里钓到一个女人,也可以说,一个女人钓到 了他。老条不缺钱,当然更不缺女人。但老条喜欢冒险和刺激,常挂嘴边的话是, 人活在世上,什么都得尝尝。还有一个原因,老条坐出租车,司机找给他五十块假 币。老条竟然被坑了,老鹰被小公鸡啄了眼,疼的不是眼,而是面子。老条必须把 憋屈撒出去。完事后,女人举着老条的假币在昏黄的灯下照了又照,小心翼翼揣进 怀里,仿佛那是一件易碎品。老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老条没有把女人彻底抛诸脑 后,不确定的时刻,女人小心翼翼揣钱的样子会闪那么几下。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 怎么变得像那个家伙了?“那个家伙”就是令他伤脑筋的人,我的父亲。 老条为什么再次在同一公园现身?这是他自己都无法回答的问题。老条研究了 一会儿摆在地上的残棋,和某个兜售跌打损伤药膏的侉子聊一会儿,又在长椅上坐 一会儿。无论残棋还是药膏,都藏着一个骗。明摆着骗你,你非要上当,那就不是 骗了。老条很想找个人说道说道——他意识到父亲在身边的好处。左顾右盼,于是 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看见了他,她那么快地冲过来,几乎在他起身的同时 揪住了他。 但很快,她就松开了,老条有让她松开的本事。 前边的话略去,听听老条接下来是怎么说的:我根本就不认识你,谁能证明我 骗了你?如果能证明,我双倍赔偿你。你还可以去公安告我,去法院起诉我,我不 跑,我对我死去的爹死去的娘死去的祖宗起誓,我绝不跑,我逃就是你养的。 女人的脸忽青忽白,被老条挡回去的话仿佛都跑到了脸上。 那个人不是东西,真他妈不是东西,不就几斤猪肉钱吗?他还坑你!不过,我 也得替他说几句话,他未必是真想骗你,是别人骗他,他无意骗了你。说得直接点 儿,是另外的人骗了你。我劝你甭找了,找也没用。那是个什么人?也许是卖肉的, 也许是出租车司机,也许是个卖膏药的,这来来往往的人都有可能,你找谁算账? 女人盯着老条,咬紧嘴唇。 老条喝口水,不紧不慢地说,你承认认错人了,我倒愿意替那个家伙顶罪,不 就五十块钱吗?我出!女人似乎不愿说那句话,目光先是拉远,又一点点拉近。老 条起身,作离开状。她终于说,好吧,我认错了。老条甩给女人一百块钱,声明不 用找了,但提出和女人聊会儿天,如果聊天也要付钱,那就算了。 那天晚上,老条请女人吃香辣大虾,但账是女人结的。老条结账,被女人挡回 去。喝得脸色绯红的女人卷着舌头说,大哥,咱今后就是生意伙伴了,你不能看不 起我。老条有些遗憾,女人的脑子太容易洗了。哪像我的父亲,花岗岩一样。老条 确实琢磨出一项生意,和女人说的就是这个,但并非有脑袋的都能干。 老条跟着女人回到她的住处。第二天一早,女人还在熟睡,老条溜出来。走了 几步,他忍不住回头。门依然关着,上面贴的福字被撕去一角,仿佛挨了打。老条 折返,往里塞了几张钱。 此事或此二事发生在父亲学艺三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