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父亲被矮胖女人牵回家,已经半夜。从行程推断,村庄距县城三四十里的样子。 闻到街上熟悉的味道——陈旧的麦秸与新鲜的青草混杂,父亲鼻子突然痒痒了,他 张着嘴,想痛痛快快打个喷嚏,可那混账东西忽又躲远,他只是啊了几声。女人警 惕地抻紧绳子,你别耍花样。父亲说,我要跑,你拦不住我的。黑暗中,女人眼里 闪烁着什么,父亲马上说,我不跑,这黑咕隆咚的,往哪儿跑?就是跑了,我也会 还你的钱。父亲确实如此打算。半道上,他就放弃了和女人争执。她不外乎索钱, 不会把他咋的。再打一顿又如何?只要别动他的书稿。他的心忽然被捏了似的,再 次朝女人手里瞅去。 女人拉着院里的灯,父亲看清是三间砖瓦房,院墙也是砖砌的,但西侧趴了两 间土房,一间敞着门大约是牛舍,另一间关着,该是放杂物的地方。日子不赖哩, 父亲鼻子又痒痒了。女人把父亲牵到那间敞着的房门口,解了束在他手腕上的绳子, 猛地一推,父亲整个人跌进浓烈的气息中。你干什么?父亲大叫。他转过身,门咣 地关上。他彻底陷入黑暗中,一线浅黄的光亮从缝隙挤进来,他辨出门板的位置, 猛地敲着,开门开门,我有话要说。一盏看不出颜色的灯突然亮了,吊在头顶。女 人说,你老实呆着,不然我撕烂你那些玩意儿。父亲急叫,不要动它!女人说,那 你要听话。父亲说,还给我,我跑不了的。女人说,我先给你保管着,你别再嚷了, 我可不想把狼招来。父亲连连保证,好,我不嚷,你千万别弄丢啊。女人已经远去。 父亲抹把汗,无力地靠在那儿。牛跑了——女人愤愤地说——他被关在牛舍。 他已经闻不见腥臊味,鼻子也与牛一样了。挨墙一侧是牛槽,墙壁有个钩子,还好, 女人没把他拴钩子上。地上倒还干净,只有几绺踩碎的杂草。过了一会儿,女人扔 进一抱柴,一块毡子,还塞给他两张面饼。父亲没再吵,绅士地说声谢谢。 吃掉面饼,父亲直愣愣地躺在毡子上。 第一次和老条住宾馆,父亲也有如梦的感觉。枕头软绵绵的,脑袋陷得很深, 整个人也随时坠进去似的。他摸着床的两侧,提醒自己的存在。老条习惯了——没 有老条习惯不了的——电视一关,嘴巴一闭,就沉到梦乡。 父亲试图想点儿什么——当然不是老条塞给他的杂货,可脑子东西太多了,如 狂风中的飞沙枯叶,每一样都能击打他,他却什么也抓不住。他摸索着寻找开关, 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他怕影响老条睡觉。灯一亮,鼾声如雷的老条突然醒了, 警惕地瞪着父亲,干啥?父亲说我睡不着。父亲有些歉意,他打搅了别人,哪怕这 人是老条。老条说,睡不着就躺着,别耍花样。他以为父亲起了逃跑的念头。父亲 关了灯。待老条鼾声再起,父亲悄悄爬起,光着脚走到窗前,撩开窗帘一角。对面 是一条街道,几盏路灯无精打采,瞌睡了好久似的。在夜空深处,却灿着几处灯火, 那是城市的高楼。父亲盯了一会儿,忽然想,那端是不是也有睡不着的人盯着他? 那是什么样的人?被对手打败的商人?不得意的官员?妻子背叛了的丈夫?丈夫背 叛了的妻子?乡村知识分子父亲有些憋,仿佛那些人的堵全塞在他怀里。他轻轻拨 开窗户,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老条突然抱住父亲,猛地一摔。 你想干什么?没出息的东西!灯亮了,赤条条的老条怒视着父亲。 父亲醒过神,说,我看看。 老条道,黑天半夜,看个蛋啊。寻死换个地方,别给我找麻烦,不知道的还以 为我谋杀了你呢。 父亲不满道,谁寻死了? 老条质问,那你干什么? 父亲说,我就看看么,我睡不着。 老条审视父亲一会儿,重新把窗户插住。连觉也不让人睡安生。 父亲说,我不会连累你的,寻死也要写清楚。 老条说,你已经连累了。 父亲说,不是我非跟你来——老条打断父亲,好好好,是我请你来的,我绑架 了你。先睡觉,行不? 灯扑地灭了。 第二天,老条带父亲到火车站广场。老条说,任何一个城市,火车站捉鳖最容 易,所以捉鳖者多,被捉鳖的也多,一天捉一个,一年捉不完的鳖。老条把行骗叫 捉鳖。咱不在这儿搞钱——父亲意识到老条用了“咱”,想提醒他,但语速极快的 老条没给他机会——咱是为练基本功,练眼练手练嘴练心。咱捉大鳖不捉小鳖。眼 是第一位的,要有一眼看出对方是什么人、是否有被捉可能的本事,然后决定咋样 捉,没可能就没必要浪费嘴皮子。 老条给父亲出的第一道题是辨出哪些人在捉鳖。老条让父亲自己转悠,他和父 亲拉开十几米距离,一只眼盯着父亲,另一只眼扫视四周。 一个卖报纸的妇女喊叫着,重大新闻,重大新闻,刘德华昨夜被谋杀。她先前 坐在台阶上,看见张望的父亲,微笑着过来,买份报纸吧,市长被抓了,养七个女 人呢。父亲对市长养几个女人没兴趣,但父亲有阅读习惯,所以摸出一元钱。女人 说,再加份故事报,正好一块钱,刘德华被谋杀……我还没吃早饭呢,大哥,让我 挣半个烧饼钱,正欲摇头的父亲接过故事报。又一个妇女贴近父亲,问父亲休息不, 父亲摇着头,走到出站口。启事栏上贴了几则寻人启事,一个是走失的老汉,精神 有点儿问题;一个是七岁的男孩,在家门口玩耍时丢失;一个是十七岁的女孩,大 学生,两天前在车站失踪。父亲连读两遍,不明白大学生咋会失踪。他待的时间过 长,老条走上来,声音极硬地说,你要背下来?父亲自他一眼,走开。 提着大包小包的,东张西望的,边走边打电话的,靠着行李睡觉的,父亲觉得 掉进了蚂蚁窝,眼花缭乱。他溜达一圈,想撤到一个行人较少的地儿,刚下台阶, 一个小女孩拦住他,推销花。一束十元,太贵了,父亲脑子里划过捉鳖一词,犹豫 一下,摇摇头。小女孩声音甜甜地说,大爷买一束吧,卖不了我要挨打的。小女孩 的语气,也可能是小女孩的眼神打动了父亲,父亲掏出十元。小女孩礼貌地说声谢 谢,眨眼就蒸发掉了。父亲嗅嗅还没开放的花,正想走开,不知从哪儿冒出五六个 男孩女孩,围住他,把他们的花伸到父亲鼻子底下。父亲声明不买了,那些孩子不 放弃,仍然包围着他,一个抱了他的腿,另一个抓了他的袖子。父亲抽抽身子,一 个孩子哇地哭了。父亲慌道,咋咋,我没动你啊。一个粗鼻子男人钻出来,搡父亲 一把,干吗踢人?父亲愕然,我没踢啊。男人的脸扯下来,没踢他怎么哭了? 老条把父亲救出去。 父亲呼哧着,骂孩子都被大人教唆坏了,他质问,为什么没人管?老条却笑眯 眯的:没有猫不捉耗子的,可耗子捉光了么?父亲提出不干了,老条顿时板了脸: 一点儿打击就受不了了?你可以不干,可以闭了眼,什么事该发生照样发生。你躲 得远远的,什么也不能改变,只能说你是个熊包。亏你还写书,你的气度哪儿去了? 老条嘴巴一阵稀里哗啦,父亲不吭声了。 后来,父亲转悠到车站旁的大桥下。那儿有占卜打卦的,卖扑克玩具的,卖衣 服鞋帽的,卖玛瑙玉器的。父亲明显警惕了,那些人一搭讪,他马上把头扭转。经 过一个占卦摊时,他顿住。占卦者,一个连鬓胡汉子正向问卦者说着什么。那是一 位孕妇,有几分姿色,却一副落寞的表情。卦师说一句她点一下头,深信不疑。父 亲只听清一句话,到时你自然明白。孕妇似乎松了口气,掏出五十块钱——父亲忽 然开口,别上他的当!孕妇和卦师同时甩过目光,父亲却看着孕妇,你相信他说的 话吗?卦师神态自若:你的家人呢?你怎么跑出来的?又对孕妇说,别怕,用一根 手指点点自己脑门。孕妇用嘴型表达一个会意的笑。 父亲噌地抢了孕妇的钱:不要上当! 孕妇杏目一瞪:你干吗? 卦师竖起身来:明抢啊。 老条从边上刺过来,拦在父亲身边,对不起,我是他家人。他抽出父亲手里的 钱扔在地上拖父亲走。父亲仍冲孕妇叫,声音撕裂似的,你被捉鳖了呀——老条猛 扯父亲,父亲捶老条,松开我。走了几步,气喘吁吁的老条松开手,父亲瞪着他, 谁是你家人?老条说,我脑子有病!我吃饱撑的!我……你以为你是谁?警察?父 亲说,眼见别人往井口掉?我是吃人饭长大的。老条说,我也不是喝狼奶长大的, 我识相!装不了哑巴,那你去呀!父亲往那边望去,孕妇已经不见踪影。 两人一路吵回宾馆,父亲明显占了下风,他说三句,老条一句就挡回来。但父 亲并不认错,顶多是被老条缴了枪械,难以招架而已。父亲躲进卫生间,老条站在 门外,穷追猛打,这不是乡村,也不是你当调解员的时代,伸舌头的时候先掂量掂 量自己几两肉,舌头会不会被绞断。 老条不停歇地说着,后来拉个椅子坐下来。老条谓之“杀青”。摘下的青西红 柿用麦麸捂两三天,红光透亮。根据老条的经验,这个节骨眼儿是校正父亲的最佳 时机。如果换成别人,老条才不下这样的功夫。父亲先坚持不住,骑马桶上屁股都 麻了。 老条叫父亲吃饭,父亲不吃。老条语气已柔软许多,这可不行,我说两句你就 闹别扭?和我闹别扭也不能和饭闹。父亲说,跟你没关系。老条说,还在和那个女 人生气?太不值得。就有这么一些人,情愿被捉,捉过几次,自己就长了记性,你 这次是看见了,看不见的时候知道她做过什么?你能跟着她?父亲表情含着迷惑, 情愿被捉?老条说,被捉鳖者,一类是真鳖,一类是假鳖,像那个女人,她花钱买 的是个愿望和运气,你拦她不是拦她的运气么?她咋能不急?看起你是帮她其实是 害她,打卦的看起是坑她其实是帮她。打卦的为什么生意不断?就是有些人听假话 才能活下去。起来起来,还等轿子抬你?父亲默默跟在老条身后,一副被杀了青的 样子。 晚上,老条打开电视,眼睛忙活着,嘴巴再次对准父亲,总结一下,你看见多 少捉鳖者,多少人被捉,先从买报纸说起。父亲说,买报纸有什么说的?老条说, 不,说头大了,你一上手就让卖报纸的捉了。父亲冷笑,天底下除了你别人脑子都 进水了!老条问,你是听见市长被抓买的吧?父亲说,不是,就是想买份报纸,哪 怕登了一群蚂蚁一只臭虫,再说,市长被抓也不是假的。老条说,好吧,刘德华被 谋杀是真的了?父亲已经看过,是刘德华演的一个角色在电影里被谋杀,但父亲并 不是冲这个买的报纸,是妇女最后那句话。老条截断父亲,这就对了,你上了她的 当,你咋知道她饿着肚子?父亲说,不就一张报纸呜?我给她五毛钱又咋样?老条 说,这不是一张报纸的事,钱不多,可你被捉是真的,被捉个小鳖。不错,你可以 扔给她五毛钱,但这是两码事。你看不准,就防范不住身边是不是有陷阱。父亲向 老条投去狠狠一瞥,我做不到,起码的同情心也没有,连畜生都不如了。老条说自 己的心也不是铁打的,可训练——老条特意强调这个词——期间,必须把同情撂一 边。父亲指责老条冷酷,老条批评父亲愚钝。 两人又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