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老条被人们挂在嘴边时,在宋庄已很难见到他。 每次回来,老条最多呆半月二十天,一走就是三五个月。老条说他是为了闯才 来到世上的,恰巧世界给了他闯的机会。每次离家,老条都要带一两个徒弟。老条 不遗余力,把他的绝活和绝想——他能及时抓住脑子飞速而过的念头——传授给他 们。悟性高的三个月出徒,悟性差的也就一年时间,像父亲那么愚笨的人,实在罕 见。徒弟多,从事的行业五花八门。他们像一枚枚种子,从老条那儿汲了营养,寻 找一个地方,把自己埋进去,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有我 们村的人。当然,也有在宋庄干成事的。宋庄人不说造假,只说制造。他们回村, 都要带些自己的产品。曾经流传一个笑话,新上任的镇长到宋庄暗访,向一老汉问 路,掏出云烟,老汉连连摆手,我抽不惯好烟,抽自己的。结果镇长目瞪口呆,老 汉抽的是软中华。 翅膀硬了,他们就从地下冒出来。如靠勾兑“杏花村”起家的刘老二收购了县 酒厂,成了全县闻名的企业家,酒厂生产的宋庄老窖绝对货真价实。再如宋大道过 去卖假皮箱,现在则是皮城有众多光环的老板,公司生产的牛郎牌皮衣、皮裤、皮 带、皮包已远销俄罗斯。 没有一家是老条的,老条不喜欢捆在某个地方。所以老条没挣上大钱,但老条 不缺钱,那些人到年根,总要给老条塞个大红包。 一条看不见的线把老条和宋庄人连起来,但父亲和母亲除外。在宋庄人忙着屙 钱时,父亲和母亲却沉浸在种串豆的乐趣中。父亲从报纸上读到关于串豆的介绍, 豆荚大,产量高,但真正吸引父亲的是串豆“花开如火”。父亲让母亲闭着眼想象, 房子四周全是一串一串的火苗,会是什么样子。母亲一脸惊恐,房子着了?父亲笑 道,那是花,不是真正的火,像什么?风吹来的时候?母亲叫,蝴蝶!满世界的蝴 蝶!父亲神往地说,在蝴蝶包围的房子睡觉,做梦也会长翅膀。父亲和母亲把邮购 来的串豆点在房前屋后及大半个园子。园子另一半留给母亲种菜。串豆长得快,一 个月便有半人高。每天放学,父亲匆匆赶回家中,和母亲一起栽架秧的杆子。串豆 顺着杆子爬上房顶、烟囱及十几年没人搭理的老榆树,再从房顶、榆树垂下。几乎 一夜之间,房子被一串串红灯笼、一只只蝴蝶、一朵朵火苗包围。谁路过都要惊叹 一声。 第二年,父亲和母亲还在地里种了一片。串豆比普通红豆值钱,母亲想把日子 过得扎实些。宋庄已很少有人种地,要么包给外村人,要么雇外村人种。从村庄到 田野的路上,只有母亲孤单的身影。 母亲再没回过先前那个家,仿佛她的记忆被水冲刷干净了。可每年春节响过鞭 炮,她便焦躁不安,出来进去进去出来,像丢失了贵重物品却又想不起丢的是什么, 也不知丢在什么地方。父亲懂她的心思,说我去吧,提起早就备好的酒给老条两口 子拜年。老条两口子给父亲拿东西,父亲总是拒绝。有时,老条女人硬塞给他,他 出来顺势放在门口。老条不看他的妹子,父亲和母亲的消息他是从女人那儿获知的。 老条女人不时过来,母亲像过去一样尊敬嫂子,但绝不收她带来的东西。老条女人 委屈地说,这是我买的,和他没关系啊。母亲笑笑。老条女人叹口气,你真倔呀, 母亲便飞快地掠父亲一眼。 老条看过两次妹子,第一次是父亲被辞退后,他被母亲轰走;第二次是母亲离 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把父亲托付给老条。 某个夜晚,睡梦中的父亲被抽泣声惊醒,竟然是另一床的老条。父亲没有叫醒 他,就那么呆愕地听着。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老条哭泣?八成梦见被判刑了吧,父 亲滑过一阵快意。老条呜呜着,似乎被夹了鼻子,声响愈来愈大。父亲捅捅他。老 条猛地坐起,长吁不止,脸上水泼了一般。愣了几秒,他说我梦见小青了。父亲下 意识地冷笑一声,是吗?老条极其敏感地问,咋?你不信?还是我不该梦到她?父 亲说,我不信,你也不该梦到她。老条叫,我就是梦到她了,要不能哭成这样?父 亲仍然不信。老条砸父亲一枕头,父亲摔老条一帽子。后来两人就滚到一起。父亲 敌不过老条,被老条骑住,老条气喘吁吁地问,相信不?父亲吁吁气喘地答,不信! 老条声音忽然软下去,我真梦见她了。父亲问,你梦她干吗?逼她跳井?老条说, 她要饭呢,大冬天的,脚趾都冻烂了。父亲嗷的一声,不知哪儿爆发的力气,一下 把老条掀翻。 平静后,两人躺回被窝,都挂了伤,谁也不说话。好一会儿,老条忽然挺起来, 竖在父亲床边。父亲看到一张异常怪异的脸,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老条说,我 琢磨不透啊,你说你有啥?咋就把我妹子骗住了?就凭你脑袋里那点儿杂碎?父亲 说,二十年前你就问过,我说一万遍你也不懂,除非你是她。我没骗她,你别用这 个字。老条说,我难过啊,我是干什么的?可自个儿妹子竞被捉鳖了。父亲叫,你 别污辱她!老条忙说,别上火,这不是回想自个儿么?人不回想自个儿不成猪了? 我咋说也是你师傅么,供你吃供你住,教你点子,说你几句上什么火?父亲像老条 一样挺起来,你以为我想跟你?我现在就走。老条赶紧拦住父亲,得得是我逼的你, 宋老师,你躺着,可别着凉。父亲说,你也不用刺我,还是各走各的道吧。老条声 音里便夹了骨头,你是怎么答应小青的?你忘了? 父亲痴在那儿,愣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