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父亲被那个叫马芳的矮胖女人扣为人质。马芳没有答应父亲弄了钱还她的要求, 除非父亲把书稿留下,她不清楚它值多少钱,但知道它对父亲的重要。父亲坚决不 干,他不能把书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尽管现在仍在女人手里。马芳提出父亲给 她干两个月活,如果父亲的同伙提前领他,只要补够她的牛钱,马上放人。父亲迟 疑着,马芳说,要么干活,要么拿钱,就这两个办法,没商量。父亲说,看起来是 两个办法,其实只有一种选择。马芳说话噼里啪啦,炒豆子一般,少废话,行也是 它不行也是它:没告官就便宜你了。父亲咕哝,还不如告官呢。马芳立刻说,好, 我先把包交给公安。父亲忙道,别,别,依你,只是你一个女人家,关个男人在家 里——马芳打断他,我不怕,你怕什么?你要敢有坏念头……哼!她没说出来,但 那声哼足以让父亲想象。父亲说,我是替你——马芳再次打断他,狗吃耗子! 说扣也许不那么恰当,马芳给了父亲很大程度的自由。牛舍不再上锁,父亲可 以随意出入。父亲有多次逃跑的机会,比如趁女人不注意跑出院子,比如在地里干 活时,趁女人解决身体某些问题,可以钻进旁边的树林。还可以求救——在去地里 的路上,不时碰见人,父亲不但没张嘴,反在那些人和马芳打招呼并冲他投来探询 的目光时,低下头急急走到马芳前面去,生怕谁断出他的身份,扯出他和女人的秘 密。 无疑,书稿被女人藏着,父亲不能逃,但偿还女人的意愿也是一个原因。马芳 答应了父亲,在牛舍放了桌子、椅子、纸和笔,父亲似乎更死心塌地了。从田里回 来,一头扎进他自己的地盘。马芳允许父亲进正房吃饭了,父亲搁了碗马上回到自 己的空间,绝不多呆一分钟。夜晚,父亲和马芳各不打扰,马芳在正房看电视,父 亲在牛舍写未完成的《宋庄史》。有时,马芳靠在门口注视着父亲,眼神有几分好 奇,这个骗子的老实程度超过她的想象,当然,也许是装的……她会急急返回屋, 看放皮包的柜是否锁着。一天,马芳看见一只蚊子落在父亲额头。父亲眉头紧了, 又松了,那蚊子像找到合胃口的美食,吃撑了,半天不动。马芳抿抿嘴,轻轻一拍, 父亲似乎突然发现马芳,叫,你干啥?马芳伸开手,手心有一片血迹,蚊子残存的 身体还在父亲额头趴着。父亲抹一把,说它倒是不挑肥拣瘦。马芳噗地笑了。父亲 难得见她一笑,愣了愣说,有事么?马芳稍显慌张,没事,但随即就蛮横了,我看 看,咋?不行?谁知道你搞什么花招!父亲一摊,你随便看。马芳说,我还不看呢, 悻悻走开。 下田时,父亲照例要央求,还是带在身边吧。马芳扭过脸,你烦不烦?我说丢 不了就丢不了!父亲不踏实,你确定锁好了?要是小偷——马芳立刻顶回来,有贼 也是你念叨来的,我看你那个同伙就像贼,又是贼又是骗子,贼骗子!你也是,早 就想偷了吧?休想!甩下父亲大步走开。收工进院,父亲必然是说,快看看,丢没 丢?马芳白父亲一眼,但还是会检查。她不让父亲进屋,过一会儿告诉父亲,汗毛 都没缺。 除了惦记书稿,父亲很少开口。父亲不是干活好手,比不上母亲,比马芳就更 差。马芳常常停下等父亲,催促,快点行不行,老牛拉车呢。父亲也不答腔,但动 作稍有些慌。两人相伴时,马芳会问父亲一些问题,如父亲咋就干了这个,一年能 骗多少钱呢?父亲支吾着,这个嘛,说来话长……没法说。马芳嘲笑,难怪是骗子, 说半天全是废话,没一句有用。父亲闭嘴,废话也没了。马芳咦道,那天你不是挺 能说么,嘴上抹几两油似的。父亲微微一颤,那天滔滔不绝他自己也没想到,像老 条附了体。他怀疑自己已经变成老条,在牛舍铺开稿纸,才知道他不是老条,也没 有彻底了解老条。老条是一所大宅子,父亲仅仅站在门口。老条像一颗珠子,不停 地滑动,父亲握不住。他写了撕撕了写,铺在桌上的仍是白纸。 马芳要探寻父亲心事似的,你想家了?父亲稍一点头随即又很快摇头。马芳很 轻视父亲的表现,但似乎父亲的回答又在她意料之中,骗子都不想家!我遇到不止 一个骗子了,大骗子!你还算小的,不过骗一头牛。 那天晚上,父亲只写下一个字。然后久久盯着,仿佛要钻进去,又或者那个字 能拽着他飞起来。那天晚上,马芳也没看电视,早早睡了。当然,这不关父亲的事。 父亲想喝水,才知她已经熄灯。 父亲从老条身边逃过一次。他偷了——父亲居然也偷了——老条的钱,买了车 票。 父亲的毫无悟性让老条恼火,老条指着自己的眼睛,看见没有?全是血道子, 这么多年,我吃得饱睡得着,为你这个笨蛋,我睡不着觉了。父亲没和老条吵,在 父亲决意成为一个骗子之后,他不自觉地对老条有了怵意。当然,意识到这一点儿, 父亲会激烈地和老条争辩。但干了被老条称之暾脸的事,父亲的底气就不那么足了。 比如这次,父亲本来要骗人,没骗成不说,还被骗了,而且对方是个半大孩子。这 还不算,父亲一心牵挂那个孩子,直到被老条点破。老条说,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就你这种人。 亏得老条绝妙的点子多,一招不成再使一招。老条打算把父亲卖掉,让父亲自 己想办法逃出来。老条说,不逼到绝路上,你是难有出息了。父亲问,要是逃不了 呢?老条说,说明你没被逼急。跟在我身边,你太稳当,所以一个孩子也能骗你。 老条诡秘地笑笑,别怕,实在逃不出,我去救你。父亲拒绝了老条毒性甚浓的试验, 不靠谱,太不靠谱了。老条顿时冷了脸,我同意你把我卖了,你有这个本事么?父 亲说,我没本事卖你,也不想被你卖了。老条说,要么卖我,要么卖你,你选一样! 不过是假卖,瞧瞧你这点儿狗胆,还算个长蛋的,说呀!老条连逼带激,父亲终于 同意被老条卖,但提出老条必须救他。老条说,你是我妹夫,我咋舍得扔下你呢? 卖你可不容易,还不如卖我自己呢。你说你有啥用?和男人睡觉生孩子你没长那个 东西,下矿背煤你没那个力气,你会写字教书,可谁愿买个写字教书的回去?我已 经愁上了,哎呀……老条抓着头,像要把那层愁皮扒掉。父亲忽然有了悟性,意识 到老条已经想出卖他的招数,老条只是装样子而已。尽管老条说这是训练,可想到 被老条卖掉,父亲还是害怕。要是他逃不出呢?要是老条不去救他呢?要是老条救 也救不出呢……父亲自己先逃了。 父亲无处可逃,只能回宋庄。没料到的是,老条已经等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