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宋庄历史上出过不少人物,如明代官至二品的宋士儒,艺人唢呐周,清朝与康 熙下过棋的吴羊倌,贞节烈妇宋青英,以及后来的国民三十九师二旅旅长宋满仓, 土匪杨大麻子,汉奸李光头等。父亲在县志上查到一些资料,但有一些只是村民代 代口头相传,并无记载。这并不妨碍父亲创作,一个简单的线索,一个小小的缝隙 也能使父亲飞进无尽的想象中,触摸几百年前的尘埃。像过去种串豆一样,放学父 亲便往家赶,他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细长的个子稍有点佝,一脚没落地,另一 脚已抬起,看上去不是走而是跳。串豆还在种,主要靠母亲,父亲所有精力都用在 写《宋庄史》上。往往鸡叫了,父亲还伏在桌上。母亲不得不强迫父亲睡觉。被辞 退后,父亲只是冲校长跺跺脚,便跳回家。他对母亲说,这下好了,我有时间写了。 直到第二天老条上门,母亲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时,母亲和父亲正在院里玩“狼吃羊”——类似棋类的游戏。母亲想着法子 让父亲省脑。父亲被辞退的消息并没使母亲显得多吃惊,倒是第一次登门的老条让 母亲纳闷。老条背着手这儿瞅瞅那儿嘹膝,不时嗅嗅,鼻子皱皱又抽抽,竟有心思 玩这个,真是邪了,天天喝西北风吗?我以为过的是啥日子,这家当加起来不值两 盒烟呢。宋老师,你咋不寻一块砖头撞一下呢?要是我——母亲怒目而起,夹了半 句话的老条倒退着离开。 老条对那次被轰耿耿于怀,舌头一拐就扯出来,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住那 么个破地方,她还老母鸡一样护着你?你说,你给她灌什么了?老条盯住父亲,审 问犯人似的。父亲的目光慢慢摆开,落在某一处。父亲懒得搭理他,甩给他一个侧 面。老条不会懂,就像父亲总是搞不清老条一样。 父亲的写作挺顺利,但写到老条,突然卡壳。老条是唯一被父亲列入《宋庄史 》的活着的人,是生活在父亲身边并和父亲有某种关系的人,本是最易写的一个, 恰恰写不下去。父亲不知怎么回事,为什么最易写的反倒写不下去?为什么大脑迟 钝得像石头一样?为什么老条跳蚤一样蹦来蹦去?老条无疑是个人物,放弃老条, 实在不甘——等于写了一部残缺的《宋庄史》。有时,父亲也能写下一页半页,但 干巴巴的。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父亲撕了无数稿纸。自觉走进死胡同的父亲向母 亲道出苦恼,母亲说,画皮容易画魂难,你根本不了解他。父亲脑壁突然被一束亮 光击穿。 在远离宋庄的某个地方,被逼急的父亲不再隐瞒:他跟老条出来的真正目的是 写老条。这么说,你是个卧底的?那几天,老条正看一部叫《卧底》的电视剧。未 等父亲回答,马上又说,这么说,你连小青也骗了,她把你交给我,可是想给你找 口饭吃。父亲冷笑,说母亲把他托给老条,是为了成全他,母亲比他更看重那部书。 老条说,这么说,你两口子合伙骗了我?父亲往后缩缩,像被那个字烫了,不一样 的,不一样的。老条浮现出古怪的笑,似乎窥见遥远的未来。很快,老条又滔滔不 绝了,他不怕被父亲写,他倒要看看父亲把他写成什么样子。最好像我,不要写成 刘老二宋大道,老条说。他说父亲只是跟在他身边,就算二十四小时瞪着他也白搭, 写他必须成为一个骗子学出来可以洗手,但不走这一遭,父亲甭想知道什么是骗。 父亲未能打击老条,反被老条的三寸口条说服。自那以后,父亲硬着头皮跟老条学 习了。 一个是野心勃勃训练骗子的骗子,一个是天资愚钝为了写骗子不得不成为骗子 的疑似骗子,就这样奇怪地组合在一起。 老条的训练仍从基本功开始。老条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最后得落在嘴上。 皮匠靠铲瓦匠靠刀木匠走线篾匠会削,锔碗的钻硬钉鞋的锤准耍猴玩的是锣做生意 玩的是秤。骗子靠的就是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把黑的说成白的,该说的时候不能 装哑不该说的时候闭紧嘴巴,什么时候多说什么时候少说什么时候要硬气什么时候 装窝囊废,什么笑着说什么恼着说,撞见警察怎么说碰见无赖怎么说,都有说头。 要拿准火候,过了不行浅了不行。骗子没那么好干,该装爷爷的时候装了孙子,该 装孙子的时候装了爷爷,都会搞砸。什么世道都有骗子,这是没办法的事,老条似 乎有几分伤感,捏捏鼻子,说别觉得在骗,是斗嘴罢了。 那天夜里,父亲悄悄把老条那句话记录下来。 老条把父亲带到一个市场门口,丢给父亲一个塑料袋,让父亲一上午卖掉。父 亲问,这是什么?老条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父亲打开一看,吃了一惊,竟然是那 些装在茶叶下面的树叶。原先好歹覆盖着茶叶,有漂亮的盒,现在只剩树叶,还装 在一个破塑料袋里。父亲说,卖这个……怎么?老条说,怎么卖都行,只要卖出去。 父亲愁云满目,这也太不靠谱了吧。老条说,靠谱还用得着你?老条转身,父亲害 怕遗弃似的拽住老条,换个东西吧。老条叹口气,我告诉你,这不是普通树叶,这 是云南长寿村长寿树的树叶,降血脂降血糖。父亲瞪大眼,这不是瞎编吗?老条生 气地点着父亲额头,又掺油了不是?你卖土坷垃,谁买? 父亲蹲下来。塑料袋离他半尺远,他的身子往一边偏着,仿佛那东西散发着难 闻的气味。他瞅一眼再瞅一眼,目光小心翼翼地停在那儿,又一点点儿移高。拎着 鱼的提着菜的,根本不往父亲这儿看。他们不知他是一个骗子,父亲想,那么,他 们当中是否也有骗子?他们没记号,他也没记号,可他只要张嘴,他们八成会看出 来。那就是普通的树叶么……老条的声音冒出来,父亲扭扭头,并未看到老条。但 那声音越来越大,像纠结在一起的马蜂,似乎他不张嘴,就会被群蜂吃掉。父亲张 开嘴,卖树叶了,云南的……长寿村的……树叶,降血脂降血糖,娃娃吃了脑瓜灵 骗子吃了不骗人。父亲为自己的说辞吃惊,贼贼地看看四周,继续说下去,长寿村, 长寿叶…… 一个小女孩站在父亲对面,好奇地问,你是哑巴吗? 父亲反问,你说什么? 小女孩惊恐地叫声妈妈。 一位妇女慌慌地牵了女孩的手,女孩叫,他是个假哑巴! 妇女拽着小女孩迅速离开。 父亲捏捏两腮。那些话只在肚子里兴风作浪。 老条踱过来,父亲赶紧说,我在卖呢。 老条没好气,你卖脸还是卖屁股? 父亲说,我真的喊了。 老条说,喊个屌!回去挺能说,咋出来就哑了? 父亲说,差一点儿,只差那么一点点。 老条说,没人吃了你,张开你的破嘴。你又不是皇帝,还金口玉言了? 老条消失后,父亲在心里数数,一、二、三……树叶!声音倒是很大,但跑偏 了,像从后脑飞出的。喊毕马上纠正,不对不对,是长寿叶。对面卖鱼的朝父亲这 边望望,父亲报以半个笑脸一没等父亲笑出来,对方已经扭开。 长寿叶啦,长寿叶啦!父亲脸红心跳,声音低下去,然后又挑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终于有人问父亲。 不卖!父亲干脆地说。 不卖你吆喝什么?老头儿瞪父亲一眼。 父亲望着老头儿的背影,摸摸嘴巴。 父亲没刚才那么利落,每个字都扭扭捏捏的。 长……寿……叶啦…… 一个穿制服的踱过来,咦,这是什么? 父亲顿时紧张了,树……叶,不对,是长寿叶。 也许是父亲的表情引起制服的怀疑,长寿叶?骗人的吧? 父亲慌乱得结巴了,是骗……不,不,我不是骗子。 制服让父亲跟他走一趟。老条突然冒出来,啊呀,我等好多天了,怎么才出来? 咦,怎么就这么一点儿?我不是让你多带些么?老条拎起塑料袋,这能喝几天,你 这人怎么回事?是不是在别处卖掉了?老条机关枪一样,一阵扫射。 父亲镇静了一些,点点头。 老条不满道,这就不对了,我不是跟你说好了么? 制服问老条,这是什么东西? 老条说,长寿叶啊。 制服问,真有这种树叶? 老条说,长寿不长寿没法验证,但确实能降血压血脂,我原来高压一百八低压 一百四,喝了半个月,高压一百五低压一百了。还有血脂,降得也挺快,我这人爱 吃肉,还爱吃肥肉,一天不吃心里慌两天不吃舌头僵,可我不敢吃呀,我也是无意 中听说这种叶子的,想没几个钱,试试吧。还真有效。我在这儿守好几天了,想多 买点儿,哎,你知道哪儿有卖的吗? 制服摇头,我是第一次听说。老条还想说什么,制服不耐烦地走开。 老条指着自己的嘴巴说,听见没有?不单是用来吃饭的。不管见着什么人,都 不要慌。公家人怎么啦?公家人眼窝更浅,他再听一会儿我非卖给他。老条说本来 该饿父亲一顿,不过父亲总算开了金口,就吃个半饱吧。父亲吃了个烧饼,被老条 带到另一个市场。 父亲的声调仍不自然,听着鬼头鬼脑的。他吆喝的声音并不高,可非常耗力气, 后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没人注视他的时候,他的目光尚能蜿蜒,一旦有人看他, 他的目光顿时僵硬,虽然脸上堆起笑,但笑和脸不协调,对方如果盯住他,他的眼 皮便垂下来,仿佛要抵挡什么。眼前空空荡荡时,父亲暗暗松口气,又吆喝起来。 不像是卖什么,更像玩无奈且危险的游戏。 有一阵,父亲昏昏欲睡。脖子支撑不住并没有多少肉的脑袋,慢慢折弯,猛晃 一下,马上拎起。过一会儿又垂下去。眼皮粘住时,后脑被击中。老条没说什么, 狠狠瞪父亲一眼。父亲来回走几步,又坐下。 一个老女人踢踢袋子,这是什么? 父亲又露怯了,那三个字一个比一个矮。但他没有垂下目光,他被老女人的眉 吸引住了,她的眉几乎是竖起来的。他看出她的眉是文过的,嘴唇也描过,发黑。 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女人脾气很大。 父亲忙缩回无耻的目光。 老女人没有走开,又踢踢,什么玩意儿? 父亲很小心地说,长寿叶。 骗人的吧?老女人的头微微仰起来。 父亲像被老女人镇住,是,骗人的。出口方觉得说错话,正欲纠正,已被老女 人抢过去。 老女人嗬了一声,火气还蛮大。 父亲解释,我不是冲你发火…… 老女人再次斩断父亲,少废话;多少钱? 父亲犹豫一下,不卖了。 老女人咦一声,你倒牛起来了,不卖你摆它干什么? 父亲说,骗人的。 老女人唾了一口,险些落父亲脸上,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你可别惹我,以为我 老了不是? 父亲说,我没说你老。 老女人加重声音,到底多少钱? 父亲嗫嚅着,就是一些树叶。 老女人拎了塑料袋,丢出一百块钱,够不够? 父亲忙说,够了,够了。 老女人甩给父亲一个傲然的背影。父亲像被拍了一砖头,彻底蒙了。好一会儿 才醒过来,抓起钱追上老女人。老女人瞪视着父亲,怎么,嫌钱少?父亲说,不是 不是我不卖了。老女人怒冲冲的,不就嫌钱少么?刚才问你怎么说够了?别欺侮我 老,我昨天才退休,还没糊涂。父亲说,大娘——老女人叫,你满脸马蹄印了,还 叫我大娘?父亲赶紧改口,大姐,我是个骗子,我不能——老女人的脸忽然绽开, 我没听谁说自个儿是骗子。我上过的当装半火车皮了,骗子从来不说自己是骗子。 别挡我的道,我还有事。父亲急得要跳起来,我现在不是,很快就是了。老女人大 怒,滚开,我要报警了! 父亲没再纠缠,老条拖开了他。父亲声音很粗,似在质问老条,她为什么不相 信我?老条道,回去再说,晚上可以吃饱啦。父亲甩开老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条也生气了,猪脑子撞猪脑子,还能怎么回事?你个熊包狗屎稀松蛋,就这德性 还写什么书,当擦屁股纸吧。老条嘴刁,父亲很快就蔫了。 晚上,老条犒赏父亲,多点了两个菜。父亲吃不进去,那个女人……唉……那 个女人……唉。老条数落父亲,看你那点儿出息,一点儿成就就冲昏头了?严格地 说,你是歪打正着,并不是靠你的嘴皮子骗了她,是撞运!讲给别人,谁信?所以, 要了解骗子是怎么回事,就必须做一个骗子!老条边说边把父亲面前的盘子移过去。 父亲看看自己的手。依然是过去那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