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被老条押离宋庄,父亲萌生了举报老条的念头。一个夜晚,父亲躲在背窝,打 着手电写举报信,老条猛地掀了他的被子。父亲慌乱地护着写了一半的纸。老条问 父亲贼头鼠脑干什么?父亲说,我要告你。父亲仍没有顺口扯谎的本事。老条愣了 愣,笑嘻嘻地说,徒弟告师傅,有意思哩。我坐了牢,谁教你行骗?谁帮你写书? 这正是父亲矛盾的地方,父亲被问住。老条仍挂着笑,已是教训语气,揭锅太早, 饭就蒸不熟,还不是告我的时候。父亲说,记你的供词,足以写书了。老条说,行 么,替我张罗后半辈子的事了,我瞅瞅你写的啥?父亲摁住,随即松开。老条念了 两句,哈哈大笑。父亲以为老条要撕,老条气极也会狂笑。但老条轻轻一丢,不屑 地说,告就告么,鬼鬼祟祟的,我同意。可有一条,我的宋老师,咱得抓紧训练, 我还没教过半拉子徒弟呢。一个半拉子,传出去难听,你不怕丢人我还怕呢。真是 邪了,按理你识文断字,咋就不开窍呢?除了撞大运,数数你骗成过几回?别睡了, 我教你一个骗人的戏法! 父亲白天随老条行骗,晚上抽空——部分时间要接受老条的训练——写举报信。 父亲不再避着老条躲进背窝。父亲学得更卖劲了,某个冬日,为了把“要账”要回 的皮带卖出,父亲险些冻掉脚指头。虽说父亲不成器,但老条对父亲这种不到黄河 不死心的表现还算满意。老条高兴时,会问父亲一些有关《宋庄史》的内容,父亲 说你看么。老条不看,让父亲讲,父亲就选一段读给他听。抑或,老条讲述他行骗 的经典故事,剖析一番,父亲也耐着性子听。老条挖空心思想出各种招数,有些是 他本人都未用过的,想着兴奋一阵,然后不无失落地说,把下辈子的骗术也用上了。 每到一个地方,父亲先把自己抄写得工工整整的举报信寄出去。父亲写了自己 和老条的姓名,写了宋庄的地址。内容则每次都有所变化。但半年过去,没见相关 部门来抓老条,不,根本没有音讯。父亲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但肯定是出了问题。 有时,父亲会问老条,咋回事?老条说,我咋知道?别急,慢慢来么。父亲没有气 馁,反多抄一份。落脚某个县城,父亲淋了雨,感冒了,头晕脑胀的,仍要去寄信。 老条骂父亲不要命,夺过父亲的信,替父亲寄了。老条自嘲,这叫啥事?我快成下 三滥了,宋老师,你快点告倒我吧,我受不了这份儿罪了。 但……唉! 那是七月份,老条带父亲到了某个小镇。据说小镇挖掘出汉代一个皇帝的墓。 老条说凡是有皇帝墓的地方,附近村落总有值钱玩意儿。搞不上,捡块破砖回来也 好一当然,到老条手里就不是破砖了。 下车,两人在街头各要一碗面。老条和父亲都爱吃辣椒,大约是两人唯一相同 的地方。桌上搁一辣椒罐,父亲舀两勺,老条却冲摊主要辣椒。摊主指指,老条说, 你知道我要啥。摊主给老条洗了一个新鲜的红辣椒。父亲吃了两口,不辣,再舀两 勺,还不辣。触到老条的眼神,父亲问,你怎么知道?老条说,咱是干啥的?宋老 师,吃吧,一罐辣椒让你舀完了。父亲夹着红得不能再红的面条,怎么看怎么觉得 别扭。他瞥见警察时,警察正朝这边看。如同多年前母亲说画皮容易画魂难时那样, 父亲突现灵光。他丢了筷子,三蹦两跳拦住警察,大叫,抓坏人!警察往旁边躲一 下——父亲要扑他身上了,问,坏人?在哪儿?父亲指指老条。老条欠欠屁股,冲 警察点点头。警察迟疑间,父亲一把扯住他,快呀,别让他跑了!警察被父亲拖到 摊前。老条喝完最后一口汤,瞪父亲一眼,别闹了!又冲警察笑笑,对不起,他这 个人……父亲大叫,你不要装了。警察看看父亲,再看看老条,父亲松了的手猛又 抓紧,我有证据啊。老条怒斥,你松开人家。警察甩甩,父亲松开,急得两颊潮红, 别放过他,他是个骗子。 警察把老条和父亲带到所里,他大约意识到,不这样做他也脱不开身。 怎么回事?警察不是冲父亲,而是冲老条问。没等老条说,父亲抢过去,我写 了几百份举报信,没一个人管,你今天可得管管,不,把他抓起来,我有证据,冤 枉不了他。父亲两眼灼灼放光,不知兴奋还是紧张,腿抖得要折了似的,不得不左 右移动,以支撑那竹竿样的身躯。老条神态自若,稳稳坐了,还跷起腿。 于是,警察就问父亲。 他杀人了? 没杀人。 放火了? 没放火。 贩毒了? 没贩毒。 抢劫强奸? 没抢劫也没强奸。 拐卖人口? 没拐卖过。 警察没了耐性,那你告他什么? 父亲叫,比这厉害呀,他是个骗子。 警察反问,骗子? 父亲说,是呀,他是个骗子,恶贯满盈,罪该当诛。之后便列举老条的罪行。 父亲说得极快,然一桩没说完,还是被警察截断,你是他什么人? 父亲脱口道,我是他徒弟。 警察似乎要笑,但及时收住,你也是骗子喽? 父亲忙道,我是为了写书才骗的。 警察似乎来了兴趣,写书?他望老条一眼,老条努努嘴,警察目光落在父亲背 的包上,打开,我检查一下。 父亲往后躲躲,书和他没关系。 警察说,我要看! 父亲说,和你也没关系。怕警察抢似的,父亲护住他的包。 警察道,咋?有什么秘密不成?我非看不可! 父亲说我不告了,一抖一晃往门口跑,扑在门框上,迅即弹起。父亲像逃犯, 穿越一个长长的巷子,拐向田野。老条紧追身后,喊,警察没追来,别跑了。然父 亲收不住脚,直到被撵上的老条绊倒。惹了老条,父亲豁出去了,挑衅地说,你想 怎么着?老条竖竖大拇指,表现不错,敢和警察练嘴了。父亲说,我就是要告你的。 老条说,你装得也像,警察差点让你忽悠了。父亲大叫,我没忽悠他,我确实要告 你的。老条说,你嚷啥?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你的舌头不再是废肉一块,可惜警 察没给你机会。父亲呆了呆,勾下头,像卷曲的树叶。警察咋不相信我的话呢?父 亲后来问老条。老条说,你不配合,把包给他么,除了你谁稀罕一堆破纸?父亲想 想说,没给他还是对的。 秋天,老条带父亲参加一项活动。宋庄老窖卖得好,刘老二把邻县的酒厂也吞 并了。酒厂改成股份有限公司,刘老二要在揭牌日搞庆祝表演。老条一路不忘训诫 父亲,鲤鱼咋跳龙门的?毛鸡咋变凤凰的?首先要敢想。刘老二文化比你差远了, 两个月就出徒。哪像你,快烂在我手里了,要不是小青托付……父亲马上纠正他。 关于母亲为什么把父亲托付给老条,两人始终存在分歧。彼时,父亲总是异常激动。 老条说,好吧好吧,就算让你两口子骗了。但在另一场合,老条仍会说,要不是小 青托付…… 庆祝仪式上,老条和县里的头头脑脑就座于主席台。父亲坐在台下,第一排, 所以台上人物的举动表情看得清清楚楚。老条还是原来的样子,衣服都没换,不过 理了发,吹了风,但被主席台衬着,竟有几分威严。父亲很用力地盯着他,仿佛这 样就能穿透老条的五脏六腑。老条穿着铠甲似的,父亲的目光一根根弹圆,甩到自 己脸上。他和父亲的关系是如此奇怪,师傅与徒弟,兄长与妹夫,被举报者与举报 者,被书写者与书写者,大骗子与小骗子……父亲本意是要把老条拎出来,作为《 宋庄史》的一个符号,一个章节,一张脸,一棵怪异的树,或者如老条自己所言是 长树的粪,然后远远躲开。孰料他竟如蛛网一般,粘在父亲身上脸上心上,父亲不 得不与他纠缠在一起。书写一个老条会付出这样的代价是父亲没想到的。为什么那 些人易写,老条就写不出来?就算是烈妇吴青英,父亲也能滑进她的内心。父亲记 得写吴青英的那个雨夜,他梦游一样飞到几百年前的村庄,躲在暗处,窥视着游荡 的吴青英。而老条每天睡他身边,却不能勾出老条的杂碎。是看不清,还是看得太 清,堵塞了脑子?是否该躲起来梦游一样地窥视老条?是否放弃老条?不,跟老条 这么久了,绝不可以半途而废,《宋庄史》不能没有老条…… 父亲的思绪被打断,老条发言了。老条说刘老二怎么聪明,怎么能吃苦,如何 仁义,还举一个例子,说刘老二捡五十块钱,大冬天在路口站了整整三个小时,差 点冻了脚指头,直到等来失主。刘老二父亲还不清楚?这个卖假酒的骗子,给老婆 打酱油还要悄悄兑水,捡二分钱都恨不得塞到肛门,怎会等待失主?但听众被老条 煽动,掌声四溅。原来,刘老二请老条是替他抹油的。老条还在煽,刘老二的另一 个故事,一个现代版的孔融让梨。 父亲腾地站起,把手里的矿泉水砸向老条,大叫,骗子! 老条偏偏头,很快竖直。 父亲叫,无耻的骗子! 两个保安冲过来扭住父亲往外拖,父亲边挣扎边叫,老条是骗子,刘老二也是 骗子。父亲的腰突然被顶了一下,他哎呀一声,顿时哑了。 老条看完表演,吃过饭,把父亲领出来。父亲已没了会场上的激偾,仄着头, 脸色青黄,一手护包,一手捂腰。老条笑眯眯地,你的胆子是大了,不过,要等我 说完再砸么,要瞅准时机!父亲痛苦地说,我的腰让他们顶坏了。老条说,没眼色! 和年轻人扑腾什么?没顶断就算幸运。喏,我给你带个猪肘子。父亲早就饿急了, 忍着剧痛,狼吞虎咽。老条劝,慢些,别噎住。吃几口,父亲抬起头,疑惑不已, 咋就告不倒你?老条诡秘地眨眨眼,等你成了骗子就明白了。 告不倒老条,父亲对老条的兴趣更大了。 那之后不久,父亲被老条卖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