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父亲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一个个松松垮垮,歪歪扭扭,眉眼却吊着讥讽。父 亲突然就怯了,慌慌将双手盖过去。他的手被扎痛,文字穿透手背,继续嘲弄地注 视着他。羞恼的父亲想把整个身子覆过去,随即又抓起来,狠狠撕着,撕到不能再 撕,砸在地上。那些只是一些可怜的纸屑,那些脸消失了。父亲瞪一会儿,慢慢软 下去。他还是写不出来——那些只是戴着文字面具的怪物,而不是真正的字。如老 条所言,他还没有成为骗子?他糊涂了,若他不是骗子,为什么不经意间会像老条 一样滔滔不绝?若他是骗子,为什么不能把老条拽到纸上?该死的脑袋!他拍一下, 发狠地揪住头发。他揪着他自己。一个他揪着另一个他。他拖着另一个他在地上蹿, 在那个狭窄的空间,他惩罚着另一个不争气的他。三年多时光,东跑西颠,居然是 这么个结果。你咋这么笨?你的脑袋装了什么东西?他用老条的话训斥着另一个他。 为什么不找根绳子勒死?为什么不找块树皮碰死? 这是咋咧?马芳立在门口。 父亲松开手,发红的眼睛又呆又痴。 马芳不自觉地往后挪挪,猛又往前一横,你想干啥? 父亲悲伤地说,和你没关系。 马芳道,你跳羊羔疯,死呀活呀的咋和我没关系?干活抵账是你同意的,整这 出戏给谁看? 父亲说,真的与你无关,我心里烦。父亲叹口气,又努力赔给马芳一个笑。 马芳神情放松了,吓我一跳……看会儿电视? 父亲摇头。 马芳瞅瞅地上的纸屑,咦,又撕了? 父亲蹲下去,不答。 马芳同情地瞧着父亲,你这个骗子哎,自找罪受。 那夜之后,马芳对父亲似乎更好奇了,逮住机会便套问父亲。父亲嘴巴不紧, 但依然吝啬,一句说清的绝不说两句。马芳挤牙膏似的一点点挤出父亲的经历。马 芳不作评价,发会儿呆,说你这个骗子哎,又接着挤。父亲没问过马芳什么,尽管 父亲也有疑问,如为什么她总是一个人,为什么不见她与别人来往?但这些与父亲 无关,因此也就一闪而过。只是在掐算“服刑”期限忽又对自己有所怀疑时,才会 问她,几号了?那天马芳领父亲拔油菜田里的杂草——就像老条领他行骗一样,父 亲又落在后面。隐隐约约的,父亲听到唢呐声,他莫名地兴奋起来,心摇神荡,不 知来自远方还是幻听。他站起来张望,声音立刻消失,蹲下,又丝丝缕缕的,像来 自地下,从褐色的土层渗出来。父亲追寻着,不,是被那声音领着跑。直到被马芳 喝醒。马芳凶巴巴地指着父亲鼻子,报复我,啊?有种冲我来呀,冲庄稼撒什么气? 父亲不但拔了杂草,连油菜也拔了,它们还水灵着呢,躺在那儿委屈地看着父亲。 父亲嗫嚅着,说不是故意的。马芳叫,你不是故意的,是它们故意跑你手里让你拔 的?父亲知解释不清,低头任马芳嚣叫。骂一会儿,马芳蹲下去,心疼地摸了又摸, 目光再次砍过来,还敢不敢了?父亲保证不敢再犯。马芳问这些咋办?就这么算完 了?父亲说我赔,马芳极快地问,拿啥赔?拿脑袋?父亲说,我多干几天。马芳说, 你个稻草样儿,以为自己的劳力值钱?我真后悔,干吗不把你送去坐牢……罢,罢, 你砸在我手里,也只能这么着了,加几天?父亲说,你觉得……马芳说,十天,便 宜你了。父亲稍一惊,却不敢有什么异议。马芳瞟父亲一眼,脸色柔和一些,我看 你是故意的,要么就是脑子进水了。父亲再度辩解,马芳手一劈,干活! 马芳并排着监督父亲。父亲很小心,即使是杂草,也要端详一下,生怕误杀。 马芳被父亲气笑,你是干活还是相面?父亲说,有时它们很相像。马芳不无嘲讽地 说,你的眼睛能瞅出来,倒也不简单啊。 大约是内疚吧,马芳再次挤他的经历,父亲控制不住似的,会冒出一大截,待 意识到,忽地停住。她接着挤,他接着冒。 你说的是真的?马芳像才想起这个问题。 这对父亲不是一个问题,是呀,他没有迟疑。 马芳问,骗子也说真话? 父亲毫无防备地挨了一掌,有些吃力地说,我还算不上骗子。 马芳表情复杂起来,还没修炼到家?那也是骗子哦。 父亲低下头,神情黯然。 马芳换了话题,问父亲包里的东西究竟值多少钱。她问过不止一次,显然,她 怀疑他的回答。父亲耐着性子说,不值几个钱的。 马芳问,一个鸡蛋换不换? 父亲说,不换。 马芳问,一斤呢? 父亲说,不换。 马芳问,十斤呢? 父亲说,不换! 马芳问,一头牛呢? 父亲说,不换! 马芳突然锋利了,你哄傻子呢,不值钱为什么不换? 父亲说,唉,这咋说呢,对我值钱对别人不值钱。 马芳嘘了一声,识破父亲伎俩的样子。 两天后,马芳进城办事,说中午回不来,让父亲老实呆着,别耍花样。她晃晃 手里的大包,一脸警告。父亲知包里装的是他的皮包时,大急。不行不行,他拦住 她,让她留在家中。她反问,你要是偷出来跑了呢?父亲发誓。她说,谁信骗子的 话?她保证丢不了,就是她丢包也不会丢。父亲就像她不信他那样不信她,仍粗鲁 地拦着。她往后一退,叫,你再啰唆我撕了它。这招屡试不爽,父亲立马软了。无 招可施的父亲只好嘱咐数遍。 父亲惦记着手稿,诸事无心。他写了整整三年,那不止是简单的一千个日子, 不止是宋庄史的记录与想象,还浸着母亲的心血。尽管她没写一个字,可稿子上有 她的痕迹。第一页上的蜡滴,第三页上透明胶的粘痕,第四页上曾洒过羊奶—一那 次,他埋怨过她,写旅长那一节,她发着烧,仍在夜里起来给他煮了一碗面。她比 他更盼望他写成,他答应写完带她进城——倒是进了,却是看病,而他至今也没写 完。父亲羞愧不已。如果写完的再丢失——父亲在牛舍踱着,脸和稻草一个颜色。 眼见正午了,却没有声响,父亲悚然一惊,马芳莫不是卖他的手稿去了?想着 她反复问值不值钱,父亲额头出汗了。他跑出去,大门朝外锁着。她为什么锁门? 没必要的。父亲猛拍几下,想跳出院子。但院墙实在太高,根本爬不上。他四下睃 着,找不见登爬的家伙。忽然想到桌子,大步窜进牛舍。 风尘仆仆的马芳就在这时打开门,她嗬一声,想逃?满脸大汗的父亲盯住马芳 鼓鼓囊囊的包,确定他的东西在,大松一口气,顿时手足无措,任马芳奚落。 夜里,父亲的精力集中在稿纸上。他没有因为老条的不配合而放弃,每天都要 写,当然最后都撕了。有的当场撕碎,有的隔一天撕掉。父亲没了起初的悲愤与委 屈。马芳端着东西进来,父亲仅仅写了九个字。一股香喷喷的味道,父亲一脸狐疑, 马芳说是给父亲煮的鸡汤。父亲大为意外,随即摇头,我吃饭就够了,这个消受不 起。马芳脸一横,让你吃你就吃,你搞出病来我担不起责!父亲捏捏自己的脸,我 写个字据给你,不要你担责任。马芳恼火道,少废话,喝不喝?不喝我摔了。父亲 说,我已经欠你很多,你不要再加重我的负担。马芳说,好,你这么不识抬举,我 把那不值钱的玩意儿撕了!父亲跃起来,别别,我喝就是,你何必呢,哎呀。马芳 一副胜利姿态,浅浅地哼一声。 活儿依然要干,但隔个五六日,马芳便煮鸡汤给父亲,父亲哎呀着,还是惴惴 地喝了。 两个月头上,马芳命令父亲搬到正房,住西间。父亲说,我住惯了,挺好的。 马芳说,咋?还拽上了?父亲说没几天了,不想折腾。马芳蛮横道,少废话,让你 搬你就搬,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父亲说,还是依我吧。马芳不理父亲,自己动 手。父亲拦她,她一瞪,父亲立即松开,别拿我的稿子出气,你说搬就搬! 西间敞亮多了,有床有桌子还有镜子。父亲不大习惯,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 盯着。住了一夜,他央求马芳搬回去。马芳不悦,你这个骗子是属核桃的?父亲害 了愁病似的,说睡不着。马芳一笑,马上板了脸,不行,你跑了咋办?父亲说,这 么多天我都没跑,我的东西还在你手上。马芳说,今儿不跑不能证明你明儿不跑, 东西在我手里又咋样,你再写嘛。父亲长吁短叹,我不是下蛋的鸡,你哪里懂得。 马芳不应,父亲费半天劲终于想出一个理由,你男人回来……马芳打断他,我没男 人,你少操这个心!父亲大惊失色,你一个人……咋一个人……使不得,这算怎么 回事?马芳恼了,我占了你便宜还是咋的?父亲忙说,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 思,我是替你着想。马芳骂,一脑子蠢东西,你老实呆着,别忘了东西还在我手里。 父亲顿时蔫了,叽咕,我咋会跑,就几天了么。 那几天很难熬,父亲不是按天盘算,而是按分钟数。父亲打算离开就去找老条, 继续骗子生涯,直到完成《宋庄史》。老条嫌恶他,他仍得和老条在一起。他和老 条是骗了马芳分开的,老条说父亲只这点出息了,让他自己摔打。父亲未能摔打成, 骗了马芳后父亲心里疙疙瘩瘩的,好几天在牲畜市场徘徊。并非马芳抓着的,是他 撞在她手里,尽管他犹犹豫豫的。 “刑期”到了,马芳却翻了脸,要再延长十天。父亲急得脖子都硬了,喝了多 次鸡汤,他脖子上叠加的皱纹浅了些,他质问马芳为什么说话不算话?马芳道出她 的理由,看起来时间是够了,可父亲干活的天数没那么多,抛却歇工的日子,也就 五十天。还有,住宿费呢?伙食费呢?这也必须算进去。如果坐牢,他肯定要被罚 款,她没罚款,还煮鸡汤给他,这笔钱又能抵多少天?父亲叫起来,谁让你煮鸡汤 了?马芳慢悠悠地说,煮鸡汤是我自愿的,我也没逼你喝呀。父亲大声说,你逼我 了!马芳问,我往你嘴里灌了?父亲说你虽然没灌——马芳立刻说,你说我没灌, 就是承认自己喝进去的。父亲说马芳坑他,马芳反问,我有什么本事,能坑得了骗 子?快入秋了,不过让你帮着收收秋。父亲不再和她争辩,久久地挂着脸。马芳说, 好吧,我给你工钱,咋样?你开个价!父亲仍一言不发。 父亲绝食了。 第三天,马芳劝不动父亲,便威胁,如果父亲仍这样对抗,她就撕了他的破东 西。她当着父亲的面掏出来,举得高高的,父亲闭了眼,两行泪慢慢渗出。马芳不 知父亲的心在嗓眼悬着,耳朵也是竖着的。 马芳把包摔在父亲面前,滚吧,你! 父亲在试探她,她也在试探父亲。 半晌,父亲说,我呆二十天,行吧? 马芳神色扭转,话却是横的,你呆一辈子,我还管不起饭呢? 但两天后,父亲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