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老条在寻找父亲。 父亲是老条最后一个徒弟,也是最笨的一个。已不是笨,而是笨的爷爷、太爷 爷。某个晚上,两人在摊儿上吃饭,老条给父亲一百块钱,小声告他把这张假币花 出去。父亲扭捏半天,才用两个指头捏住。老条瞪他,怕烫着?父亲向老板娘走过 去,害了胃病似的佝着腰。老板娘举钱验证,父亲突然夺过来,别看了,是假的。 老板娘眉眼上翻,拿真的呀。父亲回头,老条不见了。父亲脸色突变,他……他跑 了,我找他去。父亲被老板娘和一个服务员扭住,老条跳出来搭救父亲。钱是真的, 老板娘重新验了。父亲目瞪口杲。他埋怨老条一句,老条则数落他半夜。世上哪有 这样笨的骗子?还有一次,两口子——这是父亲的话,客观地讲,是一男一女—— 在地道桥下吵架,因为女的未经男的同意,拿家里的生活费买了件T 恤。围观者无 人吭声,只有父亲站出来劝说男人。男子激父亲,你买呀?父亲果真将T 恤买下来。 一个小套子,父亲愣是钻进去。这样的例子太多,老条教训得舌头起了茧子。 老条为什么要把父亲训练成骗子?起初是有一些缘由,但后来,老条的千方百 计、老条的不厌其烦已经与父亲关系不大。父亲的失败归根结底是老条的失败,老 条无法忍受。宋庄那么多人都被老条带出来,为什么带不出父亲?他不信这个邪。 他必须带出父亲,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他可是要被塑像的人。老条不认为自己是 一个狠人,为了带出父亲,老条发了狠,甚至将父亲卖掉。就是这样,父亲也无长 进。 老条和父亲分手只是打算甩开父亲半年,可不到两个月,老条毛躁起来,说不 准那是担忧还是别的什么。 老条回了趟宋庄,没有父亲的音讯。又到两人分手的地方,在那儿,他和父亲 骗过一个女人。老条转了几天,宋庄传来消息,父亲回去了。老条直奔车站,兴奋 从脸上眼里往外扑,好像去会多年未见的相好。 老条买了车票,看看表,还有时间,打算到对面洗个头。如果速度快,还能松 松骨头。老条把按摩叫松骨。一家忙着,另一家也有生意,真是邪性了。老条折返, 往另一个方向走。一个女人迎面走来,老条漫不经心地瞟一眼。她也正看他。老条 迅速转头,是她,那个短而胖的女人。他不由加快步子,待意识到她跟上来,马上 放慢。显然,她也认出了他。他没必要逃,干吗要逃?他是老条啊。钟馗还难免让 鬼咬手呢,这算啥?他对自己刚才的惊慌感到吃惊。 老条没甩掉女人,她咬定他了。老条若无共事地走进候车室,拣个椅子坐了。 女人走到对面,盯住他。老条冷冷地仰起头,看的却是另一个方向。女人几乎跌到 他怀里,老条腹部被重重撞了一下。他哎哟一声。女人挪开身子,却揪住他的衣服。 老条恼火道,干啥呀,你?女人骂,你个骗子,装什么装?老条喝道,放开!女人 抓得更紧,他呢?他在什么地方?在这样一个场合和女人吵起来不明智,老条愠怒 的表情霎时春暖花开,是她二姨吧?女人骂,鬼才和你有亲。老条疑惑道,你不是 骆驼山的刘凤丽吗?去年还在你家吃过一顿饭……错了错了,我搞错了,瞧我这脑 子。女人看透老条似的,少装神弄鬼。老条咦了声,你也搞错了吧?女人叫,他在 哪儿?老条大度地笑笑,我都糊涂了,无缘无故让你揪住,你说的是什么呀?女人 说,少装蒜!他在哪儿?老条说,莫名其妙,放开我,要不我报警了!女人说你还 倒打一耙了,我陪你去!老条起来,女人半个身子在他身上拽着。开始检票了,老 条突然放低声音,我带你找他,你放开。女人马上松开。 女人贴在老条身后,老条忽然对检票员说,她没票。检票员拦住女人,女人举 起手,老条回视,暗暗吃惊,她不仅有票,而且和他一趟车。老条叫苦,他注定要 和她撞在一起。 她坐前排,老条坐后排。她不断回头,仿佛担心老条从窗户跳出去。末了,她 还是换了座位,坐到老条身边。老条说,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面熟,你不是小丽她 妈吗?女人说我再不会上你的当。老条问,你说的他是谁呀,我咋不明白?女人说, 我要是有法术,先把你的舌头割去喂猫。同样是骗子,他可比你仁义多了,不过他 也不是好东西,我相信他,他倒骗了我。老条一句一句问下去,弄清父亲这两个月 的行踪。我的天,老条险些叫出声。老条难以置信,父亲被女人关了两个多月才逃 出来。他总算逃出来了,不然,真不如撞死算了。老条不再装糊涂,说女人关父亲 这么久,犯的可不是一般的罪,父亲没追究,她倒满世界找父亲,和疯子没什么两 样。女人剐他一眼,你们弄头假牛骗我,不赔我的钱只好拿人工顶。他是同意的, 可他骗了我。老条问,你把他抓回去,再关二十天?女人似乎被问住,好半天才说, 反正我得找到他,这个骗子!对了,还有你,一对骗子。老条说,不就一头牛吗? 牛就是牛,怎么能有假的?莫非是披着牛皮的虎?女人说我买回三天它的牙就掉了, 哪里是两啰?我买的是黑白花,淋了一场雨,它花得没个牛相了。这倒罢了,我当 皇帝一样伺候它,它竟跑掉了,这牛也是个骗子!老条没憋住,哧地笑出声,当即 收住,说,就算这样,你也不能关人呀。我让你见到他,牢你是坐定了。女人豁出 去似的,我不怕,我看看他咋有脸见我!老条想事情扭筋了呀,他继续问下去,把 父亲的日常表情都搞清楚了。老条脸上隐现出怪笑,他已经预料到父亲的麻烦。 老条和女人在距宋庄不远的地方与父亲相遇。父亲正满世界寻找老条。 父亲仍旧挎着他的黑皮包,双臂大甩,脸色闪亮——鸡汤还在起效。老条和马 芳结伴而来,可以想见父亲呆若木鸡的样子。一个是他要找的,一个是他要躲的。 父亲身子斜侧着,一脚在前一脚在后,随时冲上去又随时要逃掉。 马芳戳在父亲面前,我不信你逃到天上去,干吗骗我? 父亲脖肌起伏着,我有正事。 马芳说,你是个骗子。 父亲说,我差得远呢。你要多少钱,今天一并算了吧。 老条说,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说。他把父亲扯一边,边走边给父亲布置见面 后的第一道题。老条走到一百步,让父亲必须把女人搞定,要么打发她走,要么骗 到偏远地方给她找个汉子。老条严肃地说,肉送到嘴边了,看你怎么吃! 老条走得缓慢,似乎一步一步数着。 父亲看看老条,又看看马芳,你赶紧走吧。 马芳说,咋?你们还能吃了我,我不走! 父亲跺脚,走呀! 马芳傲然地迎视着父亲,不! 父亲问,你还想要多少钱? 马芳说,我不要钱。 父亲愕然,那你来干什么? 马芳说,你说好再留二十天,让你骗了,我不甘心。不过…一她扫一眼父亲的 黑挎包,我也骗了你,你大概没想到吧? 父亲不解,你说的是啥? 马芳指指父亲的包,你解下瞅瞅就知道了。 父亲边解边说,我瞅过了呀。马芳的冷笑一圈一圈荡过来。父亲有些慌有些紧 张,还未解开,包便被马芳夺回去。马芳转身就跑,矮胖的身子跳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