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往窗外看,天空暗蓝,间杂着不协调的亮白的云。火车到达一个山野小站, 站台上晃过一块站牌:青衣溪一苇荡一佴城。一个中年已过的男人穿着深蓝色制服 站在离站牌不远的地方,嘴里噙着铁哨,一手执旗,但没有做任何动作,他木然地 看着眼前驰去的列车。他日复一日,无数次地目送列车驶过小站,只能是这种眼神。 她接着看见那个小站,水洗石的墙壁已经变得青灰,窗框是土红色。站台上有两只 年久失修的水鹤。 她发现,如果有心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往往离得不远。佴城很快就要到了。 她想,我为什么现在才来?佴城藏着她最好的一个朋友,但已经六七年没见面了。 六年还是七年?她难过地发现,算这个小学算术题竟然掐了手指。 一个小贩这时走过来,推销一种跳舞布偶。那布偶的脚仿佛是用尼龙线做的, 看似软耷耷,一放在桌子上就疯狂地蹦跶起来。对面男人提起布偶,摸了摸布偶的 脚,再放到桌面上,布偶纹丝不动。“大哥,这布偶不知怎么搞的上了酒瘾。你要 给它喝点,它才肯跳。”小贩冲着她对面那个男人微笑,并掏出一只二两五的小酒 瓶,用指头蘸了些酒抹在布偶一根丝线绣成的嘴上。再一放到桌上,布偶又活蹦乱 跳起来,那神态确实像是喝了不少。“要吗?三十八元一个,你方脸圆额红光满面, 你递出的钱都开过光,给二十八就行。”小贩深情地看着那男人。那男人不为所动。 她忽然得来一种促狭的心态,依样画葫芦,也深情地看了看对面的男人。对面的男 人赶紧掏钱买下一个。 “大哥,你的女朋友真漂亮,你艳福不浅。”小贩捏着钱,顺搭些恭维话。 “哦,你小子眼神不错。”那男人一直想跟她搭讪,但她丝毫不给他机会。现 在,小贩这么一说,他竟像是占得了老大的便宜。小贩走后,那男人把布偶递过来, 并说:“别听他瞎说,呵呵。不过在他看来,我跟你确实郎才女貌。这个给你,你 拿着吧。我看你像是挺喜欢它。”她淡淡地一笑,告诉他:“我已经有了。我的布 偶不喝酒,这个,我也没有酒给它喝。”她确实有了几只同样的布偶,她下班路过 一处天桥时买的,十块钱三个。男人却很快接过话头,说:“你看你看,你那个不 喝酒的是母的,这个是公的,正好配对嘛。”“我有三个,看上去是一家三口,不 能再添了。”那男人嗫嚅着嘴不再说什么。 那男人是律师,名叫毛大德,同时还是一家热卤店子的老板。他刚才把名片递 给她,名片的正反面各印着一枚头衔。他好几次搭话她都冷冷应对,懒得跟他说下 去。毛大德一看就是难缠的人,给他三分脸色他使得出十分劲头。她只好防微杜渐, 像刺猬一样蜷成一团,让毛大德张开狗嘴馋涎四溢却无处下口。 火车钻进一处隧洞,周围的人纷纷站起来取架上行李。隧洞里一阵阴凉,车轱 辘滚动的声音瞬间放大两到三倍。她想起来,许多电影都是这样开场:穿过隧洞, 仿佛时间与空间都迥然不同,故事有了全新的开始。 毛大德感觉时间不多了,提醒地说:“我给你名片了,你没名片,也把手机号 码告诉我啊。相识是缘分,我们一车坐了四个小时,不是吗?”“我记不住自己的 手机号码,有时候,我甚至记不住自己的名字。”她嫣然一笑。毛大德紧追不舍: “那容易,你拿手机拨我的号不就行了?”她说:“手机刚才没电了。” “不,刚才我听见你手机响了,可能是短信,你还看了一眼哪。” “我听错了,应该是别人手机响,我手机已经没电了。现在,手机一响大家都 掏手机看的。” 他问她去哪里,如果她不熟悉佴城,他可以把她送达目的地。“你手机没电了, 和朋友联系不上啊。”他暗自得意,这话说得将计就计。他又说,“佴城晚上还是 有些乱,何况你长得这么……耀眼。”他选择了这个词,因为美丽和漂亮都被用滥, 男男女女见了面,不管对方长得像人像鬼,打招呼时大家张嘴就说:美女,好久不 见;帅哥,到哪里打牌去? “现在好像还算不得是夜晚。”她作势看一看天色,依然予以拒绝。 “你叫什么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毛大德摆出死不甘心的样子。 她只好说了真话:“苏小颖。” 下了火车,上了的士,苏小颖给司机说了地址,车轮就有条不紊地滚起来。她 掏口袋找零钱,记起毛大德的名片摆在另一只口袋里。她知道他的名片注定是废纸 头,要不要找出来扔掉?再一想,就没去口袋里翻那张名片,摆在口袋里的名片迟 早会自行消失。 苏小颖头一次来佴城,找她高中时最好的朋友葛双。最好的朋友即是闺蜜,两 人读那所全寄宿制高中时,一起在校外的一处套间里住了有两年。那时她俩都在急 剧的发育期,每天身体抽条,心脑萌动,一到晚上总是有交流不完的东西。夜晚两 人躺在一床被子里,无所不谈,彼此毫无秘密,因此密不可分。但毕业以后,除了 有一次在车站偶然碰上,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有时记起对方,也就打打电话。这些 年还可以网上联系。 葛双并不知道苏小颖来看自己,苏小颖事先没有告诉她。这很正常,苏小颖遭 遇了失恋,在省城苦于无人倾诉,这才想起了葛双。若不是这样,她也不会有这趟 佴城之行。葛双的这一天一如往常,没有任何征兆提醒她老同学苏小颖会来。她总 是睡得很晚,醒来已是中午,起床去外面胡乱吃点东西,再去到兰茗苑,那是她干 活挣钱的地方。偌大一个厅里只有伍慧和红妹两个人,打牌还少一个。她们冲葛双 说:“缺一个咧,你去把马桑叫来。刚才打了电话,她早就起床了,磨磨蹭蹭一直 不见过来。”葛双马上想到什么,问:“是不是豺狗子又来找她?”“那你正好去 把豺狗子轰走,豺狗子怕你。”两个妹子呵呵地笑。葛双有一阵喜欢过豺狗子,还 向他挑明了心意,但豺狗子竟然不以为然。不过这也好,那以后豺狗子就忌惮葛双 几分,有时豺狗子和马桑正扯着皮,葛双一现身,豺狗子就闷声不作气地滚开了。 示爱未遂,葛双把自己变成了治理豺狗子的法宝。 穿过两条胡同,葛双来到马桑租住的地方,果然,老远就听见里面有豺狗子的 声音。豺狗子来这里,死活要在马桑身上弄点钱才肯走。葛双推开门,盯着豺狗子 说:“豺狗子,好几天没见你的气色好多了,脑门顶都亮得起。是不是又泡上哪个 不想事的富婆了?”“葛双,是你啊。”豺狗子一见葛双,就像被严霜打了一回, 立时有点蔫,嗓门也低了下去。他搓着手说:“也不晓得是怎么搞的,最近脸色硬 是白里透红,走在街上有化妆品公司的人要拉我拍广告,开我十万块钱。我很生气, 觉得这是侮辱我的人格。” 马桑是个脸白得疹人的妹子,长得本是不错,两边嘴角向上翘的地方却各长着 一颗黑痦子,像是鱼吐泡。男人看着她的模样,都觉得这妹子有一层晦气。她生意 总是好不起来,赚到手的钱不多,却经常被豺狗子拿去。见葛双来了,马桑咬咬牙 掏出一百块钱,把豺狗子打发走。一百块钱只够豺狗子买两个粉包,两个粉包重零 点零六克,还不纯,人为添加的生物碱要占到三成。葛双都无法想象,零点零六克 放在秤上怎么称量,却耗去了马桑一次生意的赚头。 豺狗子一走,葛双看看马桑惨白的脸,心一酸,走过去扶住她,仿佛她随时会 倒下去。马桑就笑了,说用不着。“他凭什么老来你这里拿钱?这个鸟人,当初我 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他了?真是观音娘娘开眼,这货竟然还看不上我。”说到那事, 葛双心里有气,嘴巴一漏就念叨出来。“我哥人是不错。我欠他的。”“不说了, 打牌你去不去?打打牌,心烦的事就忘一边了。”马桑有点为难:“……我身上钱 不够。” “我身上还有点,先借你三百,打小半天应该没问题。” 马桑在兰茗苑呆了两年,免不了会染上牌瘾,但这时头一阵眩晕,说要坐一阵 再出门。葛双看看马桑那样子,也不好催了,坐在她身边照应。 葛双知道豺狗子和马桑的事。两人本是表兄妹,一个村里住着,但两家一样的 倒霉。家族的前辈没传下来值钱的东西,却传下来一种古怪的病。这一脉的人丁, 上了三十岁身体就开始垮捧了,不停犯病,感个小冒没两个月就缓不过气来。豺狗 子的妈是马桑的大姨,豺狗子也比马桑大四五岁。马桑读初中的时候她妈就病得基 本不能干活了。那时候豺狗子身体意外地强壮,天天读书读不进去,偶尔打架却上 了瘾,在街子上交了一堆到处惹事的朋友。知道马桑要辍学,豺狗子跑去跟姨父老 马说:“你让她读下去。我成绩反正不好,今年读完高中就去城里找个事做,赚些 钱帮着你一起供马桑把书读下去。”老马说:“这不好吧?这怎么好?”“行了, 就这样,按我说的办。”十八岁不到的豺狗子老练地说。 马桑成绩其实也不行,她经常犯头晕。在班里读书的时候,班主任起初很爱表 扬她,因为她一天到晚抱着教材发奋苦读。一到考试,她成绩却总是倒着数。班主 任发现这个妹子把书翻烂了,书上的字硬是钻不进她脑袋里去。他开始厌恶这个学 生,成绩差也就算了,一开始还让自己看走了眼。马桑长得不错,虽然嘴角有痞子, 班上有个男生仍追得她鸡飞狗跳。豺狗子不晓得从哪里知道这件事,有天把那男生 拦在半路上,要他别影响马桑的学习,否则见他一次打他一次,只打半死不打全死。 那男生敢于肆无忌惮地追马桑,但见到社会上混的男人(当时豺狗子已经钉上了单 边耳环,染着头发,很凶恶的样子)就怕得要死,不敢走出校门。要买日常用品都 托班上同学。这事传到班主任耳里,班主任就对马桑有了更大的看法。他没想到马 桑还和社会上混的男人纠缠不清。高考前的摸底,马桑成绩一次比一次差,班主任 就建议她转校参加高考,以免影响全班整体的升学率。马桑想了想,干脆就不考了。 当时升学率不足两成,她是老实人,不抱侥幸心理。豺狗子对马桑弃考非常失望。 既然已经不读书了,他让马桑去超市里做事。马桑自己想去当小姐,趁着身体还没 有垮掉多赚点。她估计自己必然和母亲和大姨一样,一进三十岁又陷入家族病史的 困扰,赚钱要趁早。豺狗子把她从发廊拖出来两次,她第三次就来了兰茗苑。兰茗 苑不比一般的小发廊,养得有几条镇场子的男人,换到比旧社会更以前的古代,这 些人就叫龟奴。这些人堵住门,豺狗子进不去,马桑得以在兰茗苑一直干下去。后 来豺狗子吸了粉,随时都缺钱,就懒得管马桑的事了。他找到马桑问她要钱,马桑 总是爽快地掏。她从心里觉得自己欠他的。但是他没完没了地来,有时候她也会感 到烦。 马桑坐着,懒懒的哪也不想去。伍慧和红妹打来电话催她俩快过去。葛双骂了 一句:“你们两个人不能打牌啊?不能打牌就杀象棋,也能赢钱嘛。” 葛双对马桑很好,她比马桑先来,马桑病恹恹的样子令她担心,所以时常在一 起,能照顾就照顾着点。葛双没想到自己有这份同情心,同时她又老在怀疑,是不 是马桑比自己还惨一点,所以自己从她那里得到些安慰,因而摆出同情的样子?马 桑也很感激葛双。早两年,葛双在马桑租住的房里时常看见豺狗子。她不知道豺狗 子来干什么,马桑当然也不会说。葛双只知道豺狗子是马桑的表哥。那时豺狗子才 开始吸粉,用鼻子,还没发展到用针管的程度,他还像从前那么强壮,刀条脸上满 是一个男人应有的坚毅和果敢。葛双头一次见豺狗子的时候就莫名地对他有好感, 再听马桑说起豺狗子的义气,更是陡增爱慕。她向马桑打听跟豺狗子有关的任何情 况,甚至直截了当地跟马桑表白:“马桑,你看,我们是姊妹,豺狗子是你表哥, 那么我可不可以和他亲上加亲啊?”马桑告诉葛双,豺狗子有时会吸粉。葛双并不 在乎,还豪气地说:“把他交给我看管好了,只要不打针,就还控制得住。”两个 妹子还很天真,不晓得毒品有几多厉害,而且那时还坚信爱情的力量。 马桑自是愿意豺狗子和葛双走到一起。虽然葛双也在干小姐,和豺狗子一比, 两人搭配得上。她跟豺狗子提起葛双,说葛双对他有意思,豺狗子竟然不识好歹, 歪着嘴巴的一笑,说两人合不来。那一阵,豺狗子每次来要钱时,马桑就跟他提这 事。豺狗子只好告诉她:“说实话,你那个朋友我看不上。她眼神不善,眉目里头 有一股阴狠的劲。你要提防着点。”马桑说:“狗哥,你怕是有年有月没照过镜子 了,都到这地步了,还好意思挑剔人家。”豺狗子微笑地说:“妹子,你小看我了。 就算我是只蛆,也不是每一堆粪都去爬。你说是不是?” 马桑只好失望地说:“真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