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吃完了饭,才一点半,这帮人三点才上班,中间一个半钟头也不愿意放空,要 毛大德再请洗个脚。有个主任一边剔牙一边说:“要你只请肚皮不请脚,服务不到 位,我对你没意见脚对你有意见。以后要办事,脚才是用得最多的哟。”毛大德赶 紧说:“那是,那是。”走到门口,毛大德转过脸来对郑来庆说:“你就不要去凑 热闹了,你那脚一抽出来全是解放鞋的气味,妹子都怕赚你这份钱。你有什么事, 就在这里跟我说。”郑来庆这才说起正事:“那个妹子找不到了。”毛大德想不起 他说的是谁,问:“哪个妹子?”“还能有哪个妹子?就是要告她老师对她性骚扰 的那个。”毛大德想起来了,那妹子是他接的一桩事后分账的官司,他对这种官司 很感兴趣,没有收取那个女孩一分钱代理费,反倒投入了一些活动经费。他脑袋转 得快,旋即就用指示的腔调跟郑来庆说:“两件事情,你去做:一,找到那个妹子, 找到了就不能再让她消失;二,查清她为什么要躲起来。” 后面那帮人已在催毛大德不要磨蹭,毛大德赶紧上车。郑来庆开着那辆破烂的 皮卡车,头皮发麻。佴城虽然不大,但要找一个存心躲起来的人,又谈何容易。郑 来庆开车穿过江滨路来到正在翻挖修整的小马路,四处扬起的灰尘让他心情进一步 黯淡下去。手头这件事情,说来有些滑稽。佴城职业技术学院的一个姓文的女学生 有一天跑来事务所,说她的班主任性骚扰了她。问她是怎么性骚扰,她说班主任钟 老师摸了她手,还把她左边屁股拍了几下。大家说这不叫性骚扰,顶多只能算是吃 豆腐。吃豆腐的事每一秒都成千上万件地发生着。文妹子长得胖大黑粗,和她稍微 聊上一阵,就发现她逻辑极其紊乱,脑袋肯定有点不正常。再看她一身穿着,也拿 不出什么钱。别的律师都对这事不感兴趣,毛大德偏偏来劲了。他一打听,职院正 在招考副院长,而文妹子的班主任,正是重点候选人之一。他觉得这笔生意能做, 就启发那妹子要往严重里说,不能这么不痛不痒。他不要代理费,这个官司打下来, 他保证妹子能拿到两千,剩下的都是他的。两千块钱对文妹子来说是不小的一笔钱, 她自是愿意全力配合,毛大德就捉着文妹子教导一番,教她怎么说才管用,不能仅 仅说是摸了几下碰了几下,也不能仅仅说是手和屁股,女人身上,总有别的部位更 重要,更有说服力。文妹子终于听明白以后,毛大德带她到钟老师面前,问这事是 私了还是对簿公堂。毛大德满以为,在竞争副院长的节骨眼上,钟老师应该识相点, 息事宁人是他最好的出路。但钟老师不但不识相,性格竞还比较冲动,没打几句商 量他整个大脑袋就充起了血,仿佛也在增大增粗。他一手指着文妹子严厉地说: “你这个臭婊子,再到外面造我谣,我找几个人搞死你!”文妹子听得直打哆嗦, 毛大德却听得很认真,还提问道:“你说要喊人搞死她,‘搞死’的意思是杀死呢 还是……找人把她通过性虐待的方式弄死?”钟老师睁大了眼,答非所问地对毛大 德说:“滚,滚。滚!” 头一次交涉未果,毛大德先带着那妹子撤走。谨慎起见,他通过关系把钟老师 的背景摸了一遍,发现这小子没什么关系,却敢无头无脑地狂妄。他放了心,叫郑 来庆再把文妹子找出来,去跟钟老师进行第二轮交涉。毛大德这番已准备得很充分, 见面时,他要把几个利害关系先摆出来,把这钟老师呛上几口,待他不再那么横了, 再晓以利害,给他指明出路。毛大德此番胜券在握。 郑来庆按照毛大德给的地址,却没找到文妹子。那个地址是城郊用于出租的农 民房,文妹子和她的母亲以前一直租住在这里,但郑来庆找上门时,房东说那两母 女前几天刚搬走了。文妹子去了哪里,房东也不知道。郑来庆估计那伙青皮头是钟 老师叫来的。他查过钟老师的底,这人以前在少管所教政治,后来才调到职院。很 多青皮头也是他的学生,他们有师生之谊,虽然以前钟老师教他们痛改前非重新做 人,但某些时候,他又会跟他们说,总有很多事情不能以常规的方式来解决。 郑来庆开着破车茫然地走在佴城的街道上,佴城的街道分工非常明确,除了那 两横三纵的主街建筑整饬秩序有人维持,一旦拐进小街小巷,就脏污不堪,充斥着 神情淡漠的年轻人和满脸皲皮褶皱的老年人。他不知往哪里去找,这也没法请示毛 大德,只得信马由缰乱走一气。他看看表,才四点。他只想回到自己租住的小房间 里上网。在网上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可以放开胆子跟网友乱吹。他乐意把自己杜 撰成一名成功人士,有时候,牛皮吹得顺嘴了,他自己恍惚间也信。 熬到五点半,郑来庆在路边炒了个最便宜的盒饭,炒好后他叫老板把饭菜分盒 装起来。老板咧嘴一笑,说五块钱的盒饭不分盒,六块钱的可以分盒。郑来庆不吱 声,接过盒饭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郑来庆一边吃盒饭一边打开网页,盒饭里面一汪 颜色可疑的油,他打开美食网站,搜出一些素淡菜式的图片,看一眼扒一口。时间 还早,网友大都在吃饭,没有上来。网友“腰长腿短”发来短信,问他要电话号码。 他没和“腰长腿短”通过视频,两人在一个电影爱好者论坛认识的,聊电影聊了一 年多,之后也聊些别的事。和“腰长腿短”经常聊得入港,所以他没跟她吹过牛, 在她面前,他尽量少谈自己的状况。 他敲出一串数字,回复给她,并猜想她为什么突然想到要自己的电话。猜不出 个所以然,郑来庆的脑子却跑开了,他在想她会长什么模样。敢说自己“腰长腿短”, 透着自信,没准是个美女。网名就是这样。他自己的网名叫“结结结巴”,其实话 说得很溜,所以想去当律师,发挥自己的专长。 下午,葛双带苏小颖逛佴城。只要愿意找,景点总会有,每个城市死活都会弄 出几个景点。要不然,如果来了客人,本地人只能请人家吃饭唱歌和泡脚,钱花得 多,客人还会觉得不爽。苏小颖当然不愿去诸如游乐场、名人故居、森林公园之类 的景点,每个景点苍白得留不下任何印象,故居里供奉的名人她此前闻所未闻。那 两个沉闷的下午,两人坐着车,走着,站着,爬着山,苏小颖总想找个话头和葛双 痛快地说上一通,但葛双有意无意地把话岔开,或者前言不搭后语,搞得苏小颖无 以为继。 又到天擦黑的时分,苏小颖和葛双坐在冷饮店里。苏小颖吸完一塑料杯芋奶, 看看葛双又看看她背后的门洞以及外面天光,知道到她又要赶去兰茗苑了。她问: “你是不是马上要走?” “是啊,我已经陪你玩了大半天。晚上你早点休息,我还要去上班。钱又不是 变出来的,自己口袋几下子就掏空了,别人口袋才永远掏不空。不是吗?” “……能不能再陪我坐坐,说说话?”苏小颖直截了当地提出请求。面对葛双 的心不在焉,她没有别的办法。 “说什么?你还是想倾诉第一次失恋的痛苦?”葛双盯着苏小颖,她仍然感到 莫名其妙,在她看来这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但她还是善解人意地说,“好吧,你说 说看,我听听……抓紧时间,把你和他的事说说。”苏小颖忽然不知道往下怎么说, 吸溜着滑溜溜的芋奶,她脑子有点空白。苏小颖的心思一直缠绕这件事上,她已经 理出些头绪了,之所以遭受重创,是因为自己猝不及防。一直以来她和王为一的恋 情就是不对等的,她年轻漂亮,王为一年过四十,大势已去,怎么看王为一都只有 等着被她蹬开的分,没想他却抢先一步和那个女人结了婚。而且那个女人是个小姐。 在葛双面前,苏小颖避免说起那个女人的职业。葛双偏要问:“那女的,她是 干吗的?”问了两遍,苏小颖只好说:“也是个……小姐。”话一说出口,她就知 道也字用得特别不是地方,怎么就脱口而出了?葛双倒不太在意,她翻着眼皮,惊 奇地说:“你的男朋友竟然让一个小姐抢去了?真是毫无天理。但这个世道就是这 样没道理,人爱吃肉。狗吃屎,各有各的胃口。”她又问到底是怎么分的。 “这事还是与我自己有关。出了那事,我其实还是给他机会,让他来认错。他 头两次来,我没给他开门,要他站在门外边认错,多做些反思。我当然不能轻饶了 他,但最后总是会原谅他。在门口站几回是应该的……” “我知道了,你摆冷脸的时候,那个女人却热脸相迎,于是你那个男的就奔她 那张热脸去了,是这样吗?” “他是赌气才跟她结婚的。王为一这个人本来就有点缺心眼。” 葛双又问:“你,你和那男的做那种事多吗?你们谈恋爱的时候,一般是多久 时间来一次?”苏小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她嗫嚅一阵,像病人就诊面对医生 一样跟葛双说:“……不多。一个星期。见面有两三次,但只做一次,而且一次一 个回合。”葛双说:“肯定不够,那还不如不做。这样的频率只会搞得他老是处于 饥饿状态。你老是把问题归结于冷屁股比不过人家的热脸,其实问题远没那么简单。” 葛双脸上此时微笑着。在葛双背后的墙上悬挂着一张八尺左右的机印画,一片沙滩, 四个比基尼女郎的背影扭成统一的S 形。苏小颖的目光在葛双和画面之间摇摆不定。 葛双又说话了:“如果他回心转意,你依然会原谅他是吗?但我要告诉你,那 女人能让他这么短时间内结婚,自有她的一套手段,你想都想不到。你的条件样样 出众,但她有你没有的东西,而那个男人,恰恰需要。”苏小颖虚茫地看着葛双, 她忽然发现她懂得太多。葛双继续着无所不知的语调,“我还敢进一步断定,那个 妹子有几手床上的绝活,男人一碰,要么嗲声嗲气,要么鬼喊鬼叫,忽高忽低,忽 紧忽慢,把男人每个毛孔都伺候得很舒服。你那悖时的男友对那女人已经上瘾了, 像吸粉。你呢,只是像一节甜甘蔗,好吃但不上瘾,吃多了还腻。你不要不爱听, 你虽然漂亮,也很大家闺秀,但在男人眼里,多少显得有点死板,缺少风情。现在 的男人,特别是有几个臭钱的男人,很需要这个。我问你,你们做的时候,你发不 发出声音?” “……尽量,不发出来。” “往喉咙里吞?” “……对,难道还能往耳朵里吞?” “就是嘛。我真没想到,这么几年没见面,你才第一次失恋。这事情就像马路 上踩着了西瓜皮,跌上一跤爬起来悄悄地走人,用不着跟别人讲,更不能爬起来朝 天骂娘。知道吗?当然,我不是别人,你知道跑来跟我说就对了。” 葛双把苏小颖送到宾馆,转身又要走。苏小颖拉住她,到总台那里再要了一张 门卡,塞到葛双手上。苏小颖说:“你晚上要是没生意做,那就过来睡好了。我们 睡在一起,就像读高中时候那样。”葛双接过门卡,说:“要得咯。” 苏小颖走了一下午有点累,斜躺在床铺上想事,发呆。她看得出来,葛双表面 是有些变化,说话的味道跟以前不一样了,却像个热水瓶,外面故意摆出冷漠的样 子,内里还是又热又烫。葛双在冷饮店说的那些话,腔调乍一听有些刺耳,现在反 刍一番,竟然让自己感到豁朗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