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锅热腾腾的火锅,两瓶淡啤,两人吃着说着,聊一些不浓也不淡的事,比如 人生。但人生其实没什么好聊的,闭着嘴仿佛还有很多见解,一张嘴却又无从说起, 于是又聊起新近看的电影。他俩习惯了互相推荐,然后下次网聊又有了核心的话题。 她其实很享受坐在这个破火锅店的感觉,这是一次再简单不过的碰面,两个网友初 次相聚,不至于见光而死,也不会发育出旁逸斜出的枝节。她知道事情无非这样。 打她主意的男人多了,脸上随时挂着比皱纹还要密实的骚情,但对面这个男人倒是 表现得老实安分。她和他网上聊得久,知道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不是装出来的。 她感到放心,牛杂又意外地对她胃口,就多喝了几杯。 他在说着一部老电影。她走神走得厉害,根本听不见他说些什么。天一黑,她 脑子里想的全是葛双。这个时候,葛双在干什么?她要是在做生意,那么,一个什 么样的男人和她呆在一起?老的,少的,丑人,秃子,或者是个瘸子?葛双不能挑, 这仿佛是她的职业道德。读高中的时候,那个酸腐的语文老师经常灌输教材以外的 知识,他曾摇头晃脑地说起古代文人心目中十大败兴之事,其中之一就是妓女挑客。 那时全班都笑了,苏小颖在笑,她看见葛双也笑。那时候,这些听来是多么遥远的 事情…… 她眼睛忽然有点酸,知道泪腺分泌得旺盛了,怕对面的人看见。她只好仰起头 防止眼睛滚落出来。 “是不是汤太辣了?”他好心地问她。待她把脸摆正,他发现她下牙齿咬住了 上嘴唇,而且眼里忽然进出一丝怨毒。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哪句话说错了, 只得问,“怎么了?” “没什么。”她顿了一顿,抬高了声音问他,“你找过小姐没有?”此时,她 吐字其实格外地清晰,他只好去怀疑自己的耳朵。 “什么?” 她严厉地,再次地发问:“你,嫖过娼没有?” 郑来庆听得再明白不过,以致不好意思直接回答“没有”。就像问一加一等于 几,小孩答得出来大人总是不知所措。他一时口拙,强作镇定,扭头看了看别桌的 人。店子里十来张火锅桌半数有客,每个人都在说自己的事,谁有心思听别桌的人 说了些什么?他灵机一动,突然想到小学三年级时就被老师教导说有一种反问句。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的。” “真话讲出来总是讨人嫌,我今天还是告诉你假话吧……” 他把脸凑近了,压低着声音郑重地宣布:“这假话就是:我嫖过!” 苏小颖没想到就被他这么蒙混过关了,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刚才自己有些失 常。她不由得感谢这个人的容忍与机巧,让局面不至于尴尬。他又问到底是怎么了。 陌生的环境适合倾吐,这个男人也确实显得可靠,但苏小颖还是咬紧嘴唇,没跟他 说起葛双的事。 她又说:“那么,再给我推荐一些片子……” “关键词?告诉我,我帮你推荐。我家里有碟,可以直接找出你要的给你。” “关键词?就一个:妓女。有没有?” “有关妓女很多,很多都是三级的。说实话,我一个光棍,三级片也买了很多。” “我能理解。但我要的不是三级片。我要那种,怎么说呢,正儿八经描写妓女 生活的。” “真没办法,又要是妓女又要正儿八经。不过,你的意思我算是明白了。”郑 来庆掐着手指回忆着自己藏的与这个词相关的电影,《茶花女》、《饥饿海峡》、 《啊,野麦岭》,还有国产的《杜十娘》,诸如此类。 “别跟我假正经,我就要现代的,不要这些老片子。” “我找找,哪时给你?” “你这几天有空吗?带我到你们这地方玩玩。我今年的年假一起休了,就这几 天,也不想去别的地方。”她懒散地说着,希望得到他肯定回答。 他当然是求之不得,马上想到,明天正好以脑袋上的伤为理由向毛大德请假。 因为是被文妹子母女打伤的,这可以算是工伤,毛大德舍不得开医药费,准几天假 应该是没问题。他满口答应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郑来庆开着那辆破皮卡(他难得地把车洗了一遍,某些地方还 补了些漆,所以看上去不那么破),忠心耿耿地陪着苏小颖在佴城里转来转去。苏 小颖乍一眼看去觉得那辆皮卡有点眼熟,却又记不起来。她笑了,皮卡都是这个模 样,眼熟有什么好奇怪的? 佴城确实没有什么值得一去的地方,既然有车,郑来庆就带她往周边的每个县 里走走,车程都在一小时多一点,早上去晚上回来。郑来庆喜欢钓鱼,周围那些县 份,犄角旮旯里的山塘水坝他都去过,一路上,哪里有风景他脑子都记着。 苏小颖喜欢这种清静的出游,就两个人,一辆破车,郑来庆安全可靠的脸晃荡 在左右,捏着一只很小的相机,不停地拍拍照片。她看着显屏,他拍照片很呆滞, 谈不上有技术。他也老实承认,平时自己基本上不拍照片,工作的时候,有时为了 取证才掏出机子拍下证物或是与案件有关的蛛丝马迹,以便于庭上说明问题。她相 信他就是那么个人,程序化地接待着来这里的朋友,用廉价的相机拍出千人一面的 表情款待朋友,那种热情源于他认为这是他应该做的,义不容辞。很多景点都很荒 僻,少有人来。有些景点是政府领导喝了酒后脑袋一热,拍桌子决定上马的,花了 一堆钱,景点弄好后实在没生意,甚至供养不了一个卖门票的,只好敞开了门任人 进出。苏小颖偏喜欢去那些破败的地方,因为安静,风景就总有一种寂寥的美。她 喜欢看这时节衰草一蓬蓬胡乱生长的样子,不喜欢被修葺得规整的灌木和错落有致 的盆花。郑来庆这就很放心,甚至不带她去所谓的景点,直接去自己曾经钓过鱼的 地方。他还教她钓鱼。两人长时间在岸沿坐着。 “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不想。一开始钓鱼的时候老想着鱼上钩,现在不这么想了,你想也好 不想也好,咬钩是鱼的事情,你急不来。” “你有女朋友吗?没有吧?” “你看得出来?” “什么年月了,你还等着鱼自动咬钩。别的人根本不钓鱼了,他们撒网,扳罾, 甚至下毒,用电打,用炸药炸。” “你知道的真多。他们无非多吃到几条死鱼。” “你吃活鱼?” “不,我不吃鱼。钓鱼钓得久了,常常不爱吃鱼。你觉得鱼咬钩是它逗你玩, 像一只宠物那样逗得你开心,还有点调皮。谁会吃逗自己开心的东西?” 她这时又想起了葛双,掏出手机,这个地方没有信号。 “……没有信号。”郑来庆在一边说,“有鱼的水湾子通常没有手机信号。这 真是很奇怪,我早两年就发现了,好多次找地方钓鱼,都要掏出手机来测一测,如 果没有信号,就下钓竿,非常起作用。” “你总能找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找不到钱,只好找一找这些不要钱买的乐趣啊。” 她四顾看去,这里的清寂让她心思活泛了很久,胸膛此时竟有些潮热。郑来庆 老实可靠,但不免有些枯燥。她记得在公司的时候,男同事在自己身边总是有些骚 动,本来沉静的人禁不起她两个眼神就活跃起来,甚至放开手脚耍宝。这时她忽然 希望郑来庆能够扔掉手中的鱼,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并且伴随一些情不自禁的 举动……如果这样,她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处理——或者,先是摆出吓蒙了的样子却 又不坚决反抗,等他越来越肆无忌惮,关键时候再在他脸上轻轻刮一巴掌,迅速闪 开,再咯咯地笑……现在,她知道这些不期而至的想法都很正常,无须回避。只要 不上瘾,她依然算是个正常的女人。 苏小颖问他这几天怎么这么得闲,整天地陪自己。他呵呵一笑,又指了指自己 头上的创口,说起文妹子的事。他一时不慎,说起那天就在又一村酒店前面的农贸 市场发现了文妹子,没想到文妹子母女都有如此严重的暴力倾向。他只有当是被狗 咬了,医药费都只能算在自己头上。她想起来了,那天看见的满头是血的人竟然就 是他,不由地哈哈地笑。她说:“那天我见着你了,你就站在我面前,还和我打电 话。你肯定认出我了,不好意思马上走过来,还说自己在上班。”他戗了一句,碘 着脸,只好认了。 “没关系,我说不定会帮你。” “你怎么帮我?” 郑来庆用那辆破车把苏小颖送回兰溪街,经过农贸市场时,他指了指一个摊位, 告诉她,文妹子以前就是在这个摊位。现在,那个摊位上有一个皱纹细密、皮如包 浆脸如出土文物的老汉在卖手切烟丝,他一边切一边抽一边跟凑上来的人谈价,一 边还和旁边那个卖畚箕的人扯着闲话。苏小颖说:“你有那个——文妹子的照片吗?” 他想起有的,把手伸进衣兜,一摸摸到一个软囊囊的东西,没想起是什么,第二下 摸到一张照片。毛大德就是这么叫他按图索骥地去找文妹子,居然让他给找到了。 她只看了一眼就把照片退回来。她说:“我有印象,这妹子我碰见过,真没想到会 被人非礼。你们佴城真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到了宾馆门口,他才想起上一次她嘱咐的事。他用心去办了,把自己以前淘的 碟片重新篦了一遍,又到碟店补充了几张,全是跟妓女有关的。他把那一沓碟片递 给她,说:“够你看好几天的了。你要看这个搞什么?” “你别管那么多了,你走吧。”她揣着那一沓碟片,看着他把破车屁颠屁颠地 开出这条街,转拐以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