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苏小颖一觉醒来,发现今天是葛双的生日。她善于记生日,父母的,同事的, 朋友的,到那天,隔得近的送一份小礼品,隔得远的打一个电话,比平时请客吃饭 联络感情管用得多。她很多年里把葛双的生日忘了,但到了这天,她脑海里突然蹦 出来葛双的生日,就像三八是妇女节六一是儿童节一样毫不含糊。她忽然想,也许, 来的时候就隐隐意识到某桩与葛双有关的事情临近了,现在才明确原来是她的生日。 桌上散乱地摆着那些碟片,昨晚她看到半夜过,片里的内容让她心情越来越暗淡。 好在觉还睡得爽朗,梦里面是另外一些内容,一醒来竟然就到了中午。这几天,她 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这是平时享受不了的奢侈。 打开电视,很快佴城新闻就冒出来了,“狗观众”面无表情,用依然咿里呜噜 的声音播报着今天的主要内容,其中有一条是一个副市长被逮捕的消息。配合新闻 画面,那个副市长斑秃,突然愤怒地冲着摄像机的方向喊叫着什么。但通过技术处 理,他只能露出一张老脸,声音被整齐地剪切掉了,一个音节也不会漏出来。 而在另一边,兰茗苑宽敞的大厅里,两桌牌同时摆开了,早起的妹子开始了搓 麻,把脑袋搓热了,才有心思去洗脸刷牙吃早饭。巨大的液晶电视里同样播放着佴 城新闻。打牌的妹子不约而同放慢了甩牌的速度,她们用惊诧的口音跟葛双说: “你看,你的公爹被抓了。还是你小老公发布消息。你的小老公真是个铁面无私的 人。” “他反应有点迟钝,台领导要他念他就念,晚上等他回到家,才会想到自己不 该念这条新闻。”葛双对“狗观众”多少有了些了解。 “看样子,你的公爹抽不出空找人来干掉你了。说不定,过几天‘狗观众’就 会带着戒指来向你求婚。” 葛双则高瞻远瞩地说:“此一时彼一时,落魄的凤凰不如鸡。现在他爸出事了, 他也脱不了干系。他现在想娶我,我懒得天天去安慰他痛苦的心情。” 妹子们不停地起哄,拿葛双不停地开涮,甚至想象着,在“狗观众”娶葛双的 那一天。她们会怎么样把洞房闹得鸡犬不宁。一帮妹子一起开动想象力,那是很可 怕的事,一旦过上了嘴瘾就没个完。葛双有点烦乱,肚皮也真饿了,让了牌位往外 面去。她在街边随便地吃了两个凉裹卷,仍然懒得回去打牌。她想起来自己已经几 天没去看苏小颖了。苏小颖倒是说过,如果忙就不要去陪她。一连好几天没见面, 葛双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她和苏小颖已经找不到共同的话题,曾经亲密无间的感觉 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此时,葛双无缘无故地想:苏小颖是不是走了? 她走到“又一家”宾馆,上到四楼,拧开门,苏小颖还在看着片子,她眼里很 湿润,看那些片子,她总是要把自己的情绪带进去。 “怎么了?” 苏小颖不说话,指了指笔记本电脑的显屏。葛双先是站着看,但显屏有着变幻 莫测的折光,稍微偏些角度就只能看见一片片暗影。她只好坐下来,和苏小颖挨得 很近,看那个片子。桌前摆着几袋纸包装的小食品,苏小颖这时才意识到那些东西 的存在,一一拆开让葛双拈着吃。 葛双平时并不看碟片,不但她,兰茗苑里所有的妹子都没有这个习惯。但是, 眼前正在放着的这个碟,不知为何,葛双一下子就看进去了。场景很随意,一幢简 单的民房,那几个演员相貌普通得就像是街子上随手拎出来的。葛双看见显屏里, 一个女人敌视地看着另一个很无辜的女人,忽然心里一动,打算看下去。她意识到, 那个面相委屈,表情孤立无援的女人也是个小姐。 故事很简单,小姐寄住在一家家庭旅馆,做生意,也不时地被旅馆老板父子俩 占便宜。旅馆老板有个女儿,她当然很恨这个在自己家里做生意的小姐。但慢慢地, 她们彼此熟悉了,接近了,有了交流,成为朋友…… “女人就这样。”看到这里,葛双突然有了感触。 苏小颖附和:“是啊,女人心总是软一点。” “心软一点,意志还坚强一点。我觉得我们女人总是比男人坚强。而男人,他 们脆弱得连孩子都不敢生,最要命的事情全留给女人做。” 葛双还要说,碟片里的故事也发展到了更高潮。她只有闭嘴。其实往下的发展, 她大概已经猜到了。苏小颖看了那么多电影,当然也猜到了。她把头轻轻地靠在葛 双的肩头上,此时显得异常温顺。“不要这样。”葛双有些不适应。苏小颖则更用 力地搂往葛双,冲她说:“乖,不要动。” 葛双无奈,继续看着碟片里的故事。果不其然,一天,那家庭旅馆里只有两个 年轻的女人。小姐在接客,旅馆老板的女儿在看着无聊的电视。来了一个住宿的男 人,她把他带到空房间。男人间有没有小姐。她去看了一眼,那小姐忙不过来。 “那么你呢?”这个嫖客问。她想了想,点点头。她接完头个客人,当然,对方根 本不知道。她走出去,外面是海滩。那个小姐坐在海滩上面等她。她走过去,两人 坐在一起,什么也不说。 葛双看得心里有些紧张,苏小颖的脑袋还压在自己一侧肩头。她只好耸了耸肩, 说这个片子放完了。 “你说有这样的事吗?” “我觉得,后面那个嫖客太帅了。比刘德华还帅的男人,怎么还去嫖娼呢?要 是换一个,可能她就不接了。” 葛双对电影的评论令苏小颖有些意外,她觉得葛双总是不能和自己想到一块儿。 “你真是答非所问。”她有些失望,这时想起那件事。她又说,“葛双,今天你生 日。” 葛双掐掐手指,发现真是这样。这么多年,她自己的的确确把生日忘了。反正 从来也不过,意识到自己增长一岁总是在别的某个日子,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细节触 发。她没想着苏小颖还记着。 “那又怎么样呢?” “晚饭的时候,叫上你几个玩得好的姊妹,我们也像男人一样,去酒店摆上一 桌,也喝喝酒。我请定了。” “你现在就有点醉了。这几天,谁跟你在一起啊?” “管这么多,葛双,难道你是我妈吗……快给你那些姊妹打电话吧。” 她们一伙女人走进那家门面不太起眼的小馆子,问有没有包厢。那个矮胖的女 服务员有点呆,她说没有也就完了,却说:“有,但已经被人订了。”葛双就笑。 今天她生日,二十六岁,但感觉自己已经很老,经受了风雨历练。她说:“真看不 出来,你们这么个破店还要预订。”她硬是要一间,那个妹子也拦不住,而且,老 板对是否预订也不太在乎,来的都是客,花的都是人民币。兰茗苑的一伙姊妹都有 些酒量,坐下来就要酒,啤酒白酒都点,兑起来喝。到了这季节,光喝啤酒越喝越 凉,光喝白的,小口小口抿进去憋得慌。苏小颖跟她们不能比,她表示不能喝,那 些妹子也不多劝。吹蜡烛前喝了两件啤的,吹了以后又喝了一件,那六七个妹子已 经东倒西歪了。 苏小颖跟葛双耳语:“叫她们先走吧,我们坐下来,再聊聊。”葛双点点头, 她说:“也是,你来了以后我一直没有跟你好好地说话。”她站起来,分配着那几 个妹子,兼精搭肥,微醉的和大醉的互相搀扶,送出门口。看得出,葛双在这一帮 妹子中说话很有分量。她来的年头多,见过的场面也比别的妹子多,再加上生就一 副热心肠,谁和客人扯起皮来,葛双闻见声音总是第一个冲过去,不管什么原因, 先将自己身体横在中间。 别的妹子走了,马桑不肯走,她还要陪葛双再坐一会。苏小颖又点了葡萄酒, 撬开瓶塞,排开三只高脚杯,拿酒往杯里倒,那酒有点黏,血似的。 “你酒量不行,洋派很多。” “一点葡萄酒就洋派了?”苏小颖不想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她心里早就想说些 什么了。刚才喝那一通酒,虽然没别的妹子喝得多,也达到她自己的纪录。现在她 很想说话。“过了生日,以后有什么打算?” “能怎么打算?你不会是和我妈一样,想劝我嫁人吧?”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对男人挺失望的,怎么会劝你往陷阱里面跳?我是说, 你也不能老呆在这个地方……” “那能去哪里?” “换一个工作,也换一个环境。要是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省城看看。省城毕竟 比这里人多,机会也多。真要去,暂时可以住到我那里——那也是个小套间。我们 又能像以前一样,住在一起,白天干活,晚上回来说说话。”苏小颖说着说着,眼 睛就越来越亮,她容易被自己说的话感染。尔后她又说,“你人长得漂亮,能说会 道擅长打比喻,还能喝酒,一般的男人都能摆平;我看你组织能力也不错,那些姊 妹都肯听你的。” “那是,换是兰茗苑别的妹子,别说庆生,就是结婚生孩子也聚不拢这么多姊 妹。马桑,你说是吗?” 马桑当然点点头。她有点犯恶心,不停地闻着葡萄酒的气味。苏小颖又说: “葛双,你不要小看自己。有你这几手本事,进个公司混到中管很容易,现在交际 型人才很吃香,何必……大材小用?” “大材小用?小颖,你到底想说什么?” “葛双,这次来了,我才知道你是在……要是早知道,我也早就过来了。这几 天,我虽然没和你在一起,但是一想到你被……你被那些狗男人欺负,我就很难过。” 她顿一顿,又说,“非常非常难过。” “没人欺负我。我总有办法,让他们服服帖帖。‘狗观众’要娶我,我还不答 应。我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你用不着担心。” “你真觉得还不错?” “难道不可以?我为什么要跟自己每天都过着的日子过不去?是的,一开始是 过不惯。我要自己开心起来,结果就起了作用。” 苏小颖啜着血一样的酒液,说:“葛双,换一个地方试试。在省城,我熟人还 是蛮多,老总副老总认识不少。我可以帮你……” 葛双不免叹了口气。她说:“苏小颖,你真是一点都没变。你记得吗?你天生 就喜欢给别人提建议。读高中那时,你就给了我不少建议。还有那次放了假,你要 去我家,我就带你去了。你到我家没两天,就提了一大把的建议,建议我家搞特色 养殖发家致富,建议我爹承包村里林场经营木材,还要我妈别再用灶头的鼎罐烧开 水,你说那叫干滚水,会造成亚硝酸盐沉淀,要专门买把烧水的壶……亚硝酸盐, 那时化学课刚刚学到,你就用上了。你真是活学活用的典范。”葛双清晰地记起当 时的情景,面对苏小颖提出的成把的建议,她父亲一开始还觉得有趣,慢慢就有些 窘迫。一把烧开水的白铁壶要十几二十块钱,哪是说买就买?她记得自己的父母, 阅尽沧桑地、慈祥地冲苏小颖笑笑,敷衍地说好的,不急嘛,到时再看看。后来苏 小颖还要去她家,她总是拒绝。 苏小颖头涨脑裂,听出来葛双有些不悦,也就不再说起。她记不起以前竟然提 了这么多建议。她说说也就忘了,但别人竟还记着。她心头得来一丝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