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丸做了个梦,她在一条很窄的路上走,走着走着,路边传来呱的一声叫,抬 头一看,一只黑鸟从榆树上冲下来,爪子里抓着一块小石头,朝她头上掷,像一个 铅球运动员。李丸被砸中了,见那黑鸟又抓起一块石头,便忍不住大叫起来,可是 嗓子眼让什么东西堵得死死的,叫声憋回肚子里去了。 一急,醒了。 头昏,李丸的思维还游离在半醒半梦状态中,觉得梦里那只黑鸟——不就是乌 鸦吗,钻头里去了,一下一下在啄她的脑仁。她使劲睁开眼,看到绑匪正趴着身子 观察她,手里拿着那把刀。干什么?一大早,一睁眼就有一把刀杵到眼壳子里来, 李丸彻底清醒了,下意识地紧了紧身子。这一动不要紧,浑身骨节都在疼。完了, 李丸想,我病了,还怎么逃跑? 绑匪拧着眉头,站在床边做了一个决定:解开李丸。他把李丸翻了九十度,拿 刀挑断她手腕和脚踝上的绳子,把李丸的两只手从剪刀状态拆开,又把她翻回来仰 躺着。李丸疼得想哭,咧了咧嘴,腮帮子也在疼,胶布上像有千万只小手在撕扯皮 肉和骨头。绑匪最后伸手把胶布撕下来了,李丸接受昨晚的教训,不敢轻易开口, 况且她也没力气开口了。 绑匪做了一个很有人情味的动作,把手背分别贴在李丸和自己额头上,比较了 一下温度,得出一个结论:“发烧。你平时吃什么药?” 这是李丸从昨天黄昏时分在小街上跟绑匪相遇以来,第二次听绑匪说话,第一 次就是昨晚,绑匪简单凝练地命令她:“脱!” 那个字太短促,闪电一样稍纵即逝,这次就不同了,李丸立即嗅到了一种改良 不彻底、尚带有不少乡味的半城半乡口音,并从中推断:这是一个根在乡下后来挣 扎到城里的人。她现在被囚禁的房子,难保不就是他在乡下的房产。而这个从乡下 挣扎到城里的人,跟她丈夫老武有什么过节,需要把自己搞成绑匪来解决呢?李丸 和老武也都是农村出身,深知挣扎到城里去的不易,即便老武后来发了迹,他们也 还是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卑微感,尤其是老武,创业之前和创业初期受的那些轻慢和 屈辱,都成了他发迹后想方设法脱离乡下味的原动力。 老武都干了一些什么生意,李丸不很清楚,她三十三岁那年起就不再工作了, 已经长达三年。她只知道家里的日子越来越阔绰,他们甚至买上了一套小别墅。她 在别墅里住着,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是,不闻归不闻,她明白这种程度的发迹,肯 定有一些黑色的东西在里面,哪里有干净如白纸的生意呢?所以,绑架算是他们生 意场上解决纠纷的一种非正常其实又正常的手段而已吧。 李丸吃下绑匪买回来的退烧药。绑匪出去了大概一个小时,开车出去的,车很 破旧,发动机发出拖拉机一样的声音。院门应该很宽,因为这辆拖拉机一样的汽车 昨晚是停在院子里的,想必它把李丸绑到这里来后就一直没外出过,刚才它苟延残 喘着从外面开进院子,吐出绑匪,绑匪把院门从里面又锁上了。 接近一个小时——李丸猜测她现在很有可能被囚禁在一个偏僻的地方,需要开 车跑上这么久才找得到药店。李丸的老家也算是一个偏僻的地方,但她父母要是有 个头疼脑热,在村里赤脚医生那儿就能买到药,要是到外面买,开上手扶拖拉机, 不多会儿就能到邻村稍大一点的小诊所,十分钟就能到另外一个更大的诊所,二十 分钟就能赶到镇上去。镇上有很多相当规模的药店,还有设施齐全的正规医院。 出了一身汗,李丸觉得好多了。她觉得应该感谢这场发烧,给她换来了身体上 的自由。不被绑着多好啊。李丸尝试跟绑匪说话,毕竟他给自己买了药,他们之间 的关系,怎么说呢,李丸希望不要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紧张。如果事态能在她的斡 旋下得以好转,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可以说话吗?”李丸对绑匪表达她的和平愿望。任何事情,想要向好的方 向发展,都需要真诚。 这是一句绑匪没有料到的话,他绷着表情,但李丸能看出他有点小小的受惊。 一个好不容易挣扎到城里去的乡下人,四十出头的样子,穿着打扮都是城里人的风 格。李丸注意到他买药回来时,胳肢窝下面甚至夹着一个黑皮包,上面贴着兔头商 标。这个包,就算是别人送的吧,至少也能显示出一种身份来,就像发出拖拉机声 音的轿车一样。然而这一切只是……怎么说呢,一件器物上的油漆,要是剥掉一块, 还是会露出里面的底子来。底子是不变的。 绑匪去买药时顺便买了一箱子八宝粥,开出一罐来端到床头柜上,他搬了一把 椅子,在门口坐下来,意思是“你可以说话了”。 李丸小心地寻找着措词,决定开门见山——这样的场合,绕圈圈没什么好处: “你打算跟我丈夫要多少钱?”李丸本来想用勒索这个词,想了想觉得这词太硬, 有可能恶化事态,就临场换了。 “你不用管这个。” “你是不是以为我心疼我丈夫的钱?不是的,你误会了,我……只是好奇,问 问而已。” 李丸差点就告诉绑匪,她是想知道她值多少钱。在绑匪这里值多少钱,在她丈 夫那里又值多少钱。 绑匪看了看李丸,横下心来的样子,说:“他欠我五万八,两年工钱,我跟他 要六万!” 嗤!李丸差点就要忍不住,笑声滚到舌尖,又憋回去了:“他欠你钱,干吗不 赶紧还你?” “我还想问他呢!流氓!恶棍!黄世仁!周扒皮!” 李丸终于轻松地笑出声来了:“六万块,老武肯定是忘了,或者是让什么事耽 误了,否则早就还你了。他前几天买个破瓶子回家都花了十万块。” “你嘲笑我?”绑匪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面露愠怒,“前年就没给结账, 说好去年底一起结,春节都过去两个月了,龟孙子就是不给!你们有钱人觉得六万 块不算钱,拖拉上一年半载的没关系,是吧?我们穷人能拖得起吗?指着它给孩子 交学费给粮食买化肥给老爹买药打针!” “不不,”李丸吓一跳,赶紧把八宝粥放下来解释,“我了解我丈夫,他不会 赖你这五万八千块钱的。我们刚刚大学毕业时也特别穷,过过苦日子,他知道那滋 味。” “你以为他就赖我一人的钱?他赖我们好几十号人的钱!” “那他肯定是资金周转有问题。这样吧,你放了我,我回去让他把钱先给你。 他还你一个人这五万八千块还是还得起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那,你把我的手机还给我,我给他打个电话,这样总可以了吧?我让他带上 钱到这来,你们俩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行不行?” “闭嘴!什么时候打电话我说了算!你要么就老老实实喝粥,要么就让我把嘴 给封上!” 李丸赶紧闭嘴喝粥,边喝边给自己打气,没事,慢慢来,循序渐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