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姑父五十一岁那年,仍然是个壮劳力。有一阵感觉到小腿里隐隐作痛,他说这 事时不像得病了,而是像终于知道什么人和他开了个玩笑,甚至像一个小小的奖励 终于到手。我们以为忍一下就过去了,小病小痛不是常事么?姑父自己也没打算去 医院。半年后疼痛加重了,他向村子里掌握偏方的人求助。这些偏方各有来路,有 祖传的,有因为什么事感恩传授的,也有机缘巧合无意中得到的。如果病症蒙对了, 还真灵。姑父求助的人会泡一种治疗风湿的药酒。但他听了姑父的描述,说姑父得 的是耗儿症,与风湿无关。不是腿里钻进去了一只耗子,而是腿里有血瘤,形状大 小颜色都像刚下来的耗子。既然叫耗儿症,就用猫来治,一物降一物嘛。在血瘤外 面抹上猪油,让猫去舔。 姑父家有一只小猫,这只猫从此过上好日子。舔了半年,猫肥了,“耗儿”还 在腿里面,隔着人的血肉,猫对它无可奈何。“耗儿”在里面钻得更凶了,姑父走 路都相当困难了。他忍痛烧了一窑砖,卖掉后去遵义检查。医生说是骨癌,必须截 肢,并且不能再拖了,一旦转移到大腿根,就没法截了。如果他早点去,截掉小腿 就行了,现在已经转移到膝关节之上了,只能从大腿中间截。 这些话是姑父从遵义回来后说的。当初被说成耗儿症,已经让姑父成了名人。 现在又要截肢,更是名声大震。毕竟是一条大腿嘛。卖砖的钱他没全部带去,他是 回来取钱的,还要两个表哥去服侍他。那天晚上,姑父家很热闹。先是有点亲戚关 系的人来了,然后是近邻。每个人都拿了点东西,一把面条,几十个鸡蛋什么的, 他们不是来安慰我姑父的,而是来看稀奇的。姑父呢,并不沮丧,他不厌其烦地讲 述就医的经历,上车时间,下车时间,吃什么东西当中饭等等。连医生额头上一颗 黑色的痦子都被重复了多遍,仿佛必须强调这一点,才能证明他没撒谎。 二十天后,姑父从医院回来了。因为截面还没完全愈合,他必须躺在家里。村 里人又去看他,去看他的人远远不如上一次多。这次大家感兴趣的是被锯下来的腿 在哪里。是丢在了医院,还是拿回来了,拿回来又如何存放? 过了三个多月,姑父拄着一根棍子出现在村道上,动不动就向别人展示他的断 腿,直到别人不再有兴趣为止。 我是姑父的最后一个观众。放寒假了,我去帮表哥表妹们干活。先把砖窑里烧 好的尚有余温的熟砖搬出来,再把生砖码进去。姑父不能干活了,表哥表妹得自己 挣钱上学。大表哥还有半年就从师范毕业了,最爱和我讨论当教师收入高还是当医 生收入高。二表哥早就辍学在家,用姑父的话说,他和书本有仇,和锄头钉耙倒亲 热得不得了。姑父先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得了,只记得他笑着说:“万娃你不晓得, 医生的大汗都锯出来了。是一个老医生,头发都白了。他先用笔在下锯的地方打了 个记号,然后在离记号两寸远的地方下刀,把皮反剥过来。不这样做不行的,一家 伙锯下去,拿什么东西包啊。把皮剥开,锯断后就有东西包了。”说到这里他挽起 剪掉一半的裤腿,像经验丰富的教师展示教具一样。我看到的断腿像糖果枕头,正 中间像龙眼包子,皱褶是漂亮的,但让人发麻。好多年后,妻子买了一个这样的小 靠枕,我一下子就想起姑父的腿,浑身冒鸡皮疙瘩,没过多久我就让它从家里消失 了。 “皮剥开了,还要把肉切开,锯子只用来锯骨头,不用来锯肉。钢锯嘎吱嘎吱 的,老半天锯不断。我告诉他,你应该找个木匠来嘛,哈哈哈哈。”我当时还没开 始写作,无法理解姑父的乐观。二十年过去了,我写了一大堆东西,但我仍然无法 理解,他为什么就那么快乐。 那天晚上,姑父让我和他睡一床。不是他家床少安排不过来,而是他太喜欢我 了。我在搬砖时他就在旁边看着我,不时叫我休息一会儿,叫我喝水,叫我吃地瓜。 叫我和他睡一床,也是施爱。我心里有一千个不愿意,可还是答应了,因为我从小 受的教育是不能拂逆长辈。 姑父没有立即躺下,他在蚊帐顶上摸索了半天,掏出几个黑褐色的柿子,像刚 上一年级的小学生一样真诚地说:“专门给你留的,你吃。”他藏在上面的,谁都 不知道。这种柿子有股烟味,是黄熟前摘下来削掉皮熏熟的,很甜。我以前特别喜 欢,可多读了几年书后,被卫生啦、细菌啦等等知识搞得很尴尬。姑父还有更重要 的东西要给我,他竖起耳朵听了听,确认其他人已经入睡,或者即便没有睡也听不 见他的声音,他才挽起裤腿,让我再看一次赭红色的断腿。他期望我摸摸,我没摸, 他自己摸了,半闭着眼睛。“在长肉。”他说。意思是伤口正在愈合。 “要是不锯掉,我活不过五十五。”他说。这不是废话嘛。我也说了一句废话 :“是啊,全世界都没有找到治疗癌症的药物。”“其实我得的不是癌。”他说。 “医生锯错了?”“没锯错,但不是癌症。” 姑父说,他得的是一种遗传病。他的父亲,同样是腿痛,但以前医疗技术差, 没有像他一样截肢,五十二岁就死掉了。他的祖父,死时才四十八岁,同样从腿痛 开始的。 他的曾祖父的曾祖父,到哪一级曾祖父已经说不清了,反正是很久以前吧,曾 曾祖父养过一只山魈。古书上说,山魈又叫橐蜚,人面而一足。不但脸像人,还能 模仿人说话。曾曾祖父非常喜欢它,它的小脸比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还小,鼻子小, 眼睛小,身材也小,小巧玲珑,非常匀称。脸廓外长了一圈白色的绒毛,绒毛后面 是黑色的羽毛,这一白一黑,像戴了一顶漂亮的狗头帽。曾曾祖父每次从外面回来, 山魈都一跳一跳地迎接他。看见他后,却又不好意思,像少女一样低下头,一跳一 跳地回到原处。虽然是野物,但极其害羞。 如果不是因为它太小,他是不可能捉到它的,因为它们的天性之一便是远离人 类,不喜欢和人打照面。山区的人除了远远地见过它们的身影,只在洞穴的干土上 见过它们的脚印。曾曾祖父去林子里挖草药。他不是医生,但懂得些土方,挖草药 来给家人或者村里人治些小病。曾曾祖父要找一种叫竹黄的东西,这种东西既不是 植物,也不是动物。它们长在将要衰败或者已经衰败的竹枝上,像菱角,指头那么 大,刚开始是肉质的,慢慢变成木质。烧熟后吞服,治小儿惊风和贫血性头痛。这 个土方至今还在用,只是竹黄不容易找到,或者说你不找的时候总能碰到,想找的 时候却总是碰不到。 竹林深处有一个山洞,曾曾祖父在洞口看见了小山魈,挂在树杈上,羽毛上有 血。被他看见后,它不但羞得急忙藏起小脸,还很恐惧,虽然它刚经历了一场更大 的恐惧。据它后来说,它和母亲在洞口玩耍,没提防一只鹰扑下来,母亲为了救它, 用身子整个罩住它,老鹰把母亲叼起来后,它从母亲的怀里滚了下来。鹰的利瓜深 深刺进母亲的身体,血滴在它身上,它吓昏了,醒来才发现卡在树杈上。 曾曾祖父家的人很不喜欢它,说它是个怪物。家里养一个怪物,会招来祸害的, 即使不招祸,至少也会被人说道。那些活得本分和正经的人是不会养怪物的。反对 最为强烈的是曾曾祖父的母亲和妻子。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在唠叨时唉声叹气,说 是管不了他了,也不敢管了。曾曾祖母则威胁说,要把山魈丢出去。曾曾祖父对这 些唠叨和威胁充耳不闻,为了不让猎狗咬到它,他在柱子上给它做了一个窝。只要 狗朝柱子上看,他就呵斥狗。它长大了一点,他把它放到地上玩耍,用一块小小的 家织布给它做了件披风,更像小女孩了。曾曾祖母哈哈笑,嗔怪他“硬是想得出来”。 他教山魈:“叫她妈,叫她妈。”曾曾祖母唬着脸:“哪个是它妈!我看你是越来 越不要脸了。”狗倒没对它行过凶露过齿,大概是把它当成了主人的孩子,没把它 当野物。小山魈特别怕狗,看到狗就往旮旯里藏,这时他若是去抱它、安慰它,它 就会把脸伏在他怀里呜呜哭。 时间长了,家里人也习惯了,虽然仍把它当怪物,但不再怕它了,从外面回来, 没看见它,还不习惯,还会低着头到处寻找,他们叫它“细妹儿”。因为它的声音 和长相都像一个发育不全的小女孩,在别人面前会说漏嘴似的说,“我家那个细妹 儿”如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