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七月十七日上午从北京首都机场起飞,下午两点到达乌鲁木齐的地窝铺机场。 晴空万里,不知是否因为轻微的高原反应,乌鲁木齐天空的云,格外富有表情和神 采,抬头便恍若看见它的清澈微笑。 度过三个月的熟悉期后,我从四肢俱全的正常人变形为一台新交付使用的割草 机,在苍茫戈壁的滚滚红尘中迅速启动,带着满身零件的轰响,以异常亢奋的激情 没入汩汩涌动的人潮。和煦的夏日风中,我一路撒丫子翻滚向前。 晚上十点多,我拎着一套白底镶紫色小花的瓷碗敲开隔壁凯德尔丁家的门。 “你每天都在房子里太没意思了吧?”库尔班大哥笑眯眯地问我。 “是啊,是啊,过不了几天我再过来,就可以从身上摘下霉蘑菇来了,正好让 丽曼姐炒一顿吃……”我恹恹地回答。 凯德尔丁右手挥舞着一把塑料长剑向我攻来,大叫:“为什么你身上会长蘑菇?” “人太久不出门就会发霉,发霉就能长蘑菇了,知道了吧?”我装出循循善诱 的和蔼嘴脸,接着一把抢走了他手里的剑。 凯德尔丁朝我扑上来,吱哇大叫:“还我!你快还我!” “不还,你个小气鬼!借我玩一会儿不行吗?”我高举着剑,任他凶猛地一顿 挠抓。 “去——你的!不借!就是不借!”凯德尔丁气焰汹汹。 “给你给你,去你的,你个小气鬼……”我把剑扔给他,两人都已争得面红耳 赤。 “哎呀,看样子你要找个男朋友才行,每天就有事干了。”大哥伸了个懒腰, 认真地建议说。 “我有事干呢,我要写东西。”我不服气地说。 “写东西我懂哪,和我做生意一样,要了解社会,是不是?和三教九流都要交 朋友,我说得对不对?你写的东西都要来源于生活嘛,如果写新疆,就要全面了解 这里的人,不光了解汉人,也要了解维族人,全方位地看,才能写清楚一个问题… …”大哥说。 “那大哥带我去华凌上班吧!”我可怜兮兮地说。 “可以,愿意你就来吧。”大哥答应得很爽快。 华凌是乌鲁木齐市最大的商贸城,出入其中的,既有口里人、土生土长的新疆 人,也有老毛子和中亚各国的商人。大哥在新疆和田地毯对外出口贸易商店上班, 这个商店的老板是广东人,老板的夫人是新疆土生土长的回族人,除了库尔班大哥 这位维族经理,还有哈萨克族的库管、柯尔克孜族的销售。 这里的地毯美得如同晴夜的满天星辰、四月草坡上的烂漫山花,我看着它们, 就像看着一群美艳至“不足为外人道”的姑娘,直想冲上去拽住她们,哪儿也不许 她们去。虽然贵为一家店的经理,但库尔班却是最忙碌的一个,店内的一切大小事 务都得由他拍板点头,遇上重要的客人,他还要亲力亲为,使出浑身解数做成生意。 而最近几天最令他头疼的事情莫过于店老板两口子因买车口味不同失和,都罢工不 来店里了。 “青青,把这几位客人带到贸易城三楼的三三〇,他们还要买彩电。”大哥站 在一摞高高的地毯上,朝我喊道。 “好嘞!这就走!”我满脸堆笑,尽职尽责地把客人一路带去三三〇,再优哉 游哉地回到店里。 不多会儿,大概一到两个小时之后,三三。店铺的伙计阿不力孜便轻车熟路地 跑来店里,喜笑颜开地找到大哥,塞给他“一条金鱼”。“一条金鱼”即是一百块 钱,大哥运气最好的时候,一天能吃到八条金鱼呢。 中午,外卖送来了拌面,大家各自潦草地胡乱扒拉几口,大哥带人发货去了, 剩我留守店内。我脱下鞋子,找一摞最合我心意的地毯爬上去,四仰八叉地倒下, 大大地叹上一口气。 “青青……青青,青青!” 朦胧中,大哥的声音直直穿过我的脑子。我噌地坐起来,发现身前站着好几个 人,除了大哥,其他人一律面生。 “你到那块地毯上去睡,客人要看看你睡着的这块。”大哥要笑不笑地命令道。 我理理乍起的毛发,迅速爬向大哥指示的对面那摞地毯包。 “你们这个服务员的睡眠质量太好了!估计我们把她当货物一起搬走了她也不 知道。像我们这些老家伙天天晚上失眠,真羡慕这些年轻人,走到哪里睡到哪里… …”客人一边摇着头,一边发出啧啧的慨叹。 大哥笑着摸摸头发,舔舔嘴唇:“我们的地毯好嘛!所以她一躺下就睡着了, 你看我们店里有钢丝床,她不肯睡,光——要睡地毯,找店里最最漂亮的地毯睡上 去。所以你们也看上她刚睡的这块了嘛……她是北京来的大学生,在我这里帮忙, 她代表的是首都人民的品位啊……” 几人探讨了一番,终于进入了最关键的价格谈判阶段。 “哎,老哥,你看,为了民族大团结,你再给我们低一点!”其中一位男士说 道,河南口音非常明显。我去石河子的时候听人说,因为当地河南人颇能闯荡,于 是,很多维族人学成之后都是一口流利、标准的河南话。 “哎呀,我给你的价格已经是为了民族团结最低的价钱啦,我们党讲的是全中 华民族大团结,不能只是我团结你,你也要团结我。”大哥据理力争。 “再便宜一点!为了庆祝祖国六十周年,再便宜一点吧!”河南大叔把手做刀 状,左一下右一下地砍。 “老弟,我和你这么说吧,你是一头斗牛,我是斗牛士,你来买我的地毯,就 好像牛追着斗牛士跑,跑跑跑跑了一阵以后,咱们哥俩现在开始谈价钱了,就好像 我抓住了你的牛尾巴,不是我不肯便宜,是我一松手就摔断脖子了嘛!”大哥委屈 地一缩脖子,嘴巴一撅。 最后,这笔生意终于以汉维两族人民互帮互助团结友爱的大好价格谈成了。 十月,在偌大的商贸城里,曾有的阴霾早已消散,满商铺的人精神焕发,饱含 斗志和欲求。人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来去匆匆,谈成了手舞足蹈,谈崩了唉声叹 气。人们调动身体中的一切能量,以求把钱从对方的口袋里弄出来,于是乎一切人 的行动、表情都如此丰满、刺激,好像寻获了永葆青春的秘药,服下了活力永驻的 回春之水。 对我而言,当我在店里看着这些漂亮的地毯、来往的各族甚至各国人,总能对 他淡忘一些。一天之中,脑子转动得滚烫,心却微凉地寂静着,不发一言,既没有 昏迷,也尚未觉醒。 我不知道是真的看破了自己内心瞬间万变的诡计,还是我只暂时把眷恋、情感 搁置到了一个高处,当某天我不小心碰倒了理智的架子,它便又会毫无预警地跌落 下来,我将被那充沛的情感再度砸晕,痛则痛到涕泪横流,气则气到怒不可遏,悲 则悲到伤心欲绝。于是当我晚上独自在家时,我便感到紧迫,想日后如若能承担关 于所爱之人的一切消息,无论是好是坏,我不是都该预先熟悉诸如疾病甚至死亡的 概念,在对其反复的思考中渐渐习惯它们的实意么? 最近的夜里,我开始诵读《地藏菩萨本愿经》,不为此世积累功德,不为避求 冤情债主莫将我带入下辈子的轮回苦业,只是想获得此生的觉悟,让内心像天空一 般,当人世七情六欲的斑斓彩虹出现天空时,不会被其谄媚;当“无常”骤现,突 然生老病死的凄风苦雨来临之时,我的心,也能在灿烂光明的自性之中,洞开认知 之门,全然地辽阔、自由和深远,从而让一切变化之物显露出本有,而至永恒。 周末,本与傅老师、铁梅姐约好一起去游南山的寺,清早,接到傅老师的电话, 却说南山之行无法兑现了。 “我马上要回一趟老家,我哥哥的儿子没了。”傅老师说得急促悲伤。 再次见到傅老师,是一个星期之后。 “我对死已经好久没有概念了,大概大半年了吧?”傅老师吸溜下一口茶,对 我说道,“我本来以为我妈会想不通,老人家嘛,结果全家就我妈想得最开,还劝 我哥,说是这个孩子不孝,命嘞……” “你不知道,死得太蹊跷了。老家屋前不是有个水塘吗?那天我哥去山上看田, 孩子在家里,过一会儿,孩子也跑到山上去了,对他爸说,爸,别忙了,你看你身 上都湿了。我哥就说,好,一会儿就回家,你先回吧。结果我哥回家发现没人,四 处喊都没人,就觉得不对劲,看见孩子的鞋怎么在塘边?就知道完了。我哥跳下去, 开先摸了三趟都没摸到,第四次跳下去的时候就找到了。但是奇怪得很,孩子肚子 里没有挤出水,喉咙也没有呛水,表情也很平静,一点都不痛苦。后来我哥就想起 开先孩子说的那句话,爸,别忙了,你看你浑身都湿了。”傅老师说。 我听着,恍惚能清楚地看见很远的地方,有颗父亲的心正在一堆灰烬底下,耗 尽似的叹息。然而在乌鲁木齐的东风路上,抬头看天空,星星就像滚入河中的石头, 在泥夜中深深陷落,它的喘息,即衍化成滚滚波涛,在人的脑海深处麻木而缓慢地 翻腾。我想,也许过了今晚,明天我就将彻底忘记此事,以及当我刚听说此事时的 惊愕和悲哀。 “死了就死了,我们还能怎么样呢?”傅老师说。 “可能真是等过了这阵就没事了,该干什么干什么了。”他又说。 我从未见过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对于他的死,我似是看见一只飞走的鸟儿,只 是怅惘。而当我告别傅老师,霎时想起他,想到他有可能在我活着的某天死去,这 幻想中的死亡的感觉,则像在地平线附近沉落的太阳,其坠没的痛苦,永留在某个 重要器官的内膜壁上。 这个时候,请别说这爱是靠不住的,虽然谁都难以保证永远地爱谁,无法证明 人心是生而牢靠的,请别说那人心终是善变的。这实在的感觉即是:无论日后走到 哪里,灵魂的线绳都仿若在所爱之人的手中;无论日后境遇如何,赤子之心都会因 所爱之人更从容不迫地跳动;无论日后相见与否、情意是否一如今日一般的新鲜, 似是只消听见他好好地活着,就是人生的大喜悦。 如果死亡能放过我们珍视的人,而不是我们将珍视之人从心头放过,该多好。